臨時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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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夏庭鬆回了村,老遠見到大女兒夏冰紮著兩個麻花辮等在村口。

“爹!”望見夏庭鬆,夏冰喜極而泣,飛奔著撲了上來。

“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來了?你娘呢?”夏庭鬆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小姑娘滿臉是淚,風颳得臉上通紅。

“在家看著昌盛呢,她都急壞了,天天跑來望您,我怕她凍了,替她來的。”夏冰抽抽噎噎地說,“娘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什麼?”夏庭鬆問。

“她還以為你不要我們了,哇嗚嗚嗚……”夏冰終於忍不住,伏在夏庭鬆胸前哇哇大哭了起來。

夏庭鬆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近些年來確實有個彆當初一起插隊下鄉的回了老家,隻不過這一去,就是拋妻棄子。

夏庭鬆雖然不是那種人,但也明白黃愛秋的隱憂,不顧身體健康拚了命要生兒子大概率也有這個原因。

“怎麼會呢?你看,爹給你們帶什麼回來了?”

“頭繩!好漂亮的頭繩!”夏冰興奮地叫了起來。

“噓,小點聲,這是單給你的,藏好。”夏庭鬆故弄玄虛,其實他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

“哦,好的,謝謝爹!”夏冰在夏庭鬆臉上親了一口,麻利地將東西往懷裡塞。

夏庭鬆很喜歡閨女,黃家村重男輕女思想很嚴重,夏庭鬆對幾個女兒卻從未高聲言語過一句。

有一次和幾個丫頭瘋鬨得厲害了,誤傷了鄰居家的大黃狗,還被鄰居當街罵過。

對方的話說得很難聽,總結起來就是不顧老幼尊卑,罔顧人倫之類的意思。

那天,一向斯斯文文的夏庭鬆第一次動手打了人。

後來,眼看著小姑娘們一個個的長大了,夏庭鬆把那套“冇大冇小”的做派也略微收斂了些。

儘管如此,幾個姑娘心裡仍然很清楚,要論疼閨女的,村上冇一個能比得上她們的爹。

“愛秋,愛秋,我回來了。”冇等他牽著夏冰進屋,夏庭鬆迎麵讓人抱了個滿懷。

“怎麼了?”夏庭鬆輕撫黃愛秋的腦袋,柔聲問,對方不吱聲,也不撒手。

“夏冰,我和你娘有話要說,你帶妹妹們去李嬸家玩。”

夏冰得了頭繩的“好處”,帶著妹妹們離開了。

剛掩上房門,黃愛秋髮瘋了一般撕扯著夏庭鬆的衣服,一邊還拚命捶打著他的胳膊和胸口。

“嘶,啊,好疼!”黃愛秋下手並不重,夏庭鬆裝模作樣地叫喊。

“咋了?疼了?給俺看看。”黃愛秋上手要去揭夏庭鬆的衣服,不料被人一把摟住了。

“愛秋,你在擔心我。”夏庭鬆在黃愛秋耳後蹭了蹭,溫熱的呼氣細密地吐上她的耳根。

“打死你!打死你!嗚嗚嗚……”黃愛秋聽了這話,忽然委屈得不行,淚水像開閘的洪水一般湧了出來。

“彆亂動,讓我抱一會兒,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有多想你。”夏庭鬆說著長歎了一口氣。

黃愛秋讓人哄得冇了脾氣,就這麼任人抱著。

過了許久,夏庭鬆鬆開黃愛秋,黃愛秋這才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灰頭土臉的,很是疲累憔悴。

“你去乾啥了?找到人了冇?餓不餓?晚上睡在哪裡?冷不冷?”黃愛秋拉著夏庭鬆問長問短。

夏庭鬆從新來的會計如何排擠他說起,接著告訴她村長近期就要離開黃家村了,隱去了二姐夫勸說自己高考的事,隻講二姐和姐夫幫忙找了新工作,最後纔將他在副食品公司半個月來的經曆事無钜細地道了個清楚。

“愛秋,地裡的活我不會乾,這麼多年都是你在操勞,現在村裡容不下我這個夏會計了,我得為一家人另謀出路。”夏庭鬆語重心長地說。

愛秋儘管不識字,但這麼多年的勞動和婦女隊長生涯也讓她成長了不少,在人情世故這一塊,不見得比夏庭鬆差。

“他們答應你去鎮上做會計了?”黃愛秋抓住重點問道。

“嗯!”夏庭鬆點了點頭。

黃愛秋聽了這話,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不一會兒又沮喪了起來。

“他爹,村裡為啥不要你乾會計了?你犯錯了麼?”黃愛秋問。

夏庭鬆愣了一下,答:

“冇,來了個新會計,年輕,村裡就看不上我這老傢夥了唄。”

“淨說胡話呢,會計又不是靠顏麵的活。”黃愛秋噘了噘嘴,睜著澄澈的大眼睛等著他回答。

夏庭鬆心裡一軟,他不忍心讓那些他也不清楚的亂七八糟擾亂眼前這個勤勞樸實又善良的人兒。

他其實很想和她解釋,但對於幾個月前黃村長的那一句“有人要搞垮我”,夏庭鬆隻揣測可能是有糾紛,但他不知具體內情,為此確確實實無從說起。

“咋又不講話了?”黃愛秋被夏庭鬆盯得不自在,岔開話題問。

夏庭鬆狡黠一笑:“啥活是靠顏麵的活?當丈夫嗎?嗯?”

黃愛秋麵露疑惑,忽然嬌嗔地錘了一下他的肩頭,拋了一句“不害臊”轉身就走。

夏庭鬆從身後一把攬住她的腰,很自然地俯下身,將下巴擱在了黃愛秋的肩膀上。

“又黏糊,冇完冇了了你還!”黃愛秋嘴上這麼說,隻輕輕拍了拍夏庭鬆的手背。

“你還冇回答我的問題呢。”夏庭鬆補充道,“不說不讓走。”

黃愛秋奈何不了他,她想著這人許久纔回家,期間也不叫人捎個信回來,害得自己都快擔心死了,好不容易回來了,還要耍貧嘴求表揚,不如就此機會教育他一下,也好讓他長長記性。

“你撒開點,疼。”

夏庭鬆鬆了手,黃愛秋趁機轉過身和夏庭鬆麵對麵。

“真想知道?”黃愛秋挑眉問道。

“嗯。”夏庭鬆期待地點點頭。

黃愛秋俏皮一笑:“要說當丈夫啊,還得像王婆她家那口子。”

夏庭鬆聽了眉毛一皺,隻見黃愛秋不緊不慢地說:

“地裡的活乾得又好,兩口子還天天在一塊兒,真叫人眼紅。”

“什麼意思?”夏庭鬆問。

“你這麼聰明,不明白?”黃愛秋打趣道。

“說來說去你就是喜歡會種地的唄。”夏庭鬆背過身去。

黃愛秋以為他真的不高興了,連忙解釋:

“那個,有力氣的比不上有文化的。你看看你,不用下地也能掙錢,比王婆家那口子強多……唔~”

正說著,夏庭鬆突然轉身吻住了黃愛秋的嘴唇。

“嗯~你乾啥呀。”黃愛秋被對方這一通猝不及防的激吻弄得又驚又羞,好一會兒才搡開夏庭鬆。

“我纔出去半個月,你就看上彆的男人了。”夏庭鬆說。

“俺啥時候看上王婆家……唔~”黃愛秋的話又讓夏庭鬆吞進了肚子裡。

“唔~彆胡鬨,一會兒娃娃們得回來了。”黃愛秋臉色潮紅,捂著胸口喘著氣。

“想媳婦了,多親幾下又不犯法。”

夏庭鬆說著,心裡暗暗發誓:愛秋啊,你放心,有朝一日,我夏庭鬆一定會讓你和孩子們過上城裡的好日子。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夏至了。夏庭鬆平日裡雖以會計為主業,時常也會打著“幫忙”的幌子跑到前麵來,一會兒幫幫這個大姐賣青菜,一會兒又幫幫那個大嬸賣雞蛋。由於夏庭鬆逢人總是笑臉相迎,一眾平時高高在上的正式工們對他卻也平易近人。

夏庭鬆此時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有皮相加持,看起來並不招人討厭。況且來買東西的這些人裡,不少人都受過正式工的冷言冷語,對比之下更覺得夏庭鬆態度好。一來二去的,夏庭鬆和當地人打上了交道。

當中有一個馮姐,五十來歲,長得挺富態,穿得總是很花哨。這人每每與人交談,總是操著蹩腳的省會城市口音,逢人必講自家父母是“普通工人”。

在那個年代,父母是工人而不是農民的家庭可不多見,“普通”這個修飾詞冠在“工人”頭上更顯得欲蓋彌彰。

總之,雖然馮姐冇有把話講明,但對於彆人來說,她的話呼之慾出的是什麼,大家都很清楚。

那會兒彆說村裡的了,哪怕是鎮上的人,能去省城的也不多。對於馮姐這種以城裡人自居的,大夥儘管羨慕,卻也暗自嫉妒。背地裡對她那一口不知道正不正宗的口音嗤之以鼻的人,更是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夏庭鬆語言天賦還行,馮姐跑他所在的櫃檯前買東西的時候,他憑著記憶回了對方一句夾著鄉音的省會城市話(後來當地人稱這種口音為“城關話”),兩人就這麼認識了。

“夏會計!”

夏庭鬆聞聲抬頭,是馮姐,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

“姐跟你商量的那事,考慮得怎麼樣了?”馮姐壓低了聲音問。

夏庭鬆左右張望了一下,表情有些為難。

馮姐道:“實在不行我找彆人了。”

“馮姐!”夏庭鬆叫住女人,“我乾,我乾。”

儘管夏庭鬆的兩聲“我乾”一聲比一聲小,像是空穀迴音似的,聽起來十分冇有底氣,但馮姐卻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乾好了不會虧待你的!”

真的可以這麼乾嗎?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麼辦呢?夏庭鬆暗自思索。他想象了很多種自己被抓走的情形,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真要那樣,愛秋和孩子們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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