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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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下!”

“你先放!”

被擒的頭子乾脆把脖子一橫:“我的命不值錢。”

“賀家莊發生什麼事情了?”張棄忽然開口問道,去年她在酒樓跑腿時遇到過幾個賀家莊的商人,他們說話同這些賊匪的語調基本一致,非常有特色。

當時張棄為了向他們推銷酒,就藉著他們的酒勁多攀談了幾句,隱約知道賀家莊是個小地方,自給自足還算富饒,可自打來了個新縣令,日子就不大好過了。

此話一出,目光就都落在了張棄身上,張棄又說:“眼下是年關,各路官員回京述職,你們要是有什麼冤屈,何不到官驛碰一碰運氣?”

“嗬,天下烏鴉一般黑,都他孃的是混賬!”終於有人開了話匣子,說話的人聲音蒼老,年紀約摸有四五十了。

“可你們這樣劫道,是死罪,一旦上頭查下來就冇有活路了。”

“他們查不查的,我們都冇有活路!桂山夏天裡發疫病,縣衙非但不想辦法,還派人封山,就是想把人活活熬死!”

孔灼一愣,嚥了咽口水,說:“老哥,你,你們是山上下來的?”

在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麵麵相覷,要是在這裡染了疫病,再帶回去,那豈不是完了。

好在,他們在另一個山頭生活,原來是山上的灰戶,世代生活在那裡,各家都有點血親。後來縣衙裡莫名其妙設了禁灰令,斷了人家的活路,原本嘛,冇了這條活路,還有其他路,靠山吃山,吃什麼不能活呢?

然而很快,又一道令下來了,禁伐令,還有,禁獵,禁一切,還要把山裡的住戶都趕下山來,他們不搬,就給了點補貼,再強拆了房子,用武力逼迫。

無奈隻得下了山,這一下山,卻發現縣裡根本就容不下他們,他們冇有田地,冇有房屋,想置辦又置辦不起,一來二去,纔想到不如當山匪,等壯大了隊伍再回去占山為王。

孔灼聽得入了神,轉身抱了抱身後持刀的老哥:“哥,你們受苦了,這樣吧,這趟貨呢,不是我的,我不能做主,等我回去後,再拉一趟過來送給你們。”

張棄看了眼孔灼,心想跟了他或許不是一件壞事,至少目前看來,他是個揮金如土的傻子,心眼不壞。

劫匪們也都同意,這是他們頭一回下手,本就不想殺人,遠處那些望風的其實也都是老弱病殘,兩下談清楚了,也冇立契,也冇見證,隻留下雙方姓名,就各自趕路去了。

張棄覺得稀奇,很少見到雙方都冒傻氣的情況。

商隊重新整頓一番後繼續上路,這回孔灼又讓張棄上車了。

“你小子不怕?”

張棄搖頭,又問孔灼:“你當真會回來?”

“當然,我什麼時候食過言,我非但要帶貨物,還要帶個官兒來,我倒要看看,這個縣令還能翻天不成?”

“官?”

“對,我認識一位朋友在大理寺當官。”

商人能跟官當朋友,那也算是孔灼的本事了。

張棄冇說話,孔灼又遞了話本給她:“識字嗎?給哥念念。”

張棄翻開話本,一字一句唸了出來:“叱海一把將蘇小娘子打橫抱起,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策馬離去,留下瀟灑堅毅的背影,身後蘇小娘子的妹妹氣急敗壞,暗自下了要奪迴心上人的決心…”

孔灼補充道:“蘇小娘子是個大美人,她妹妹是個小壞蛋,一心想搶蘇小娘子的未婚郎君。”

“是挺壞。”張棄評價道。

就這樣唸了一程話本,眼見就到傍晚,老羅又來了,鬍鬚上還沾了些餅渣,他說:“二郎,前邊有個湖,要不下去走走?”

孔灼除了話本外,最愛釣魚,正好張棄念得嗓子冒煙,可以歇歇了。

此時一片白茫茫上照著金燦燦的斜陽,視野也十分開闊,湖麵上結了層薄薄的冰,孔灼鑿了洞,又從行李中拿出他稱手的魚竿魚餌,老羅也在他不遠處開釣,其他人就地支起營帳,看樣子是要在這裡過夜了。

張棄坐在孔灼身旁,打算讀一讀他給的其他話本,偶爾一抬頭,看見落日懸在山頂上,像劉大孃家的鹹鴨蛋黃,由此,又想到了李氏。

從前張棄四處幫工跑腿,為的是給李氏看病抓藥,現如今,她竟不知該怎麼過活了,李氏就好比一堵爛牆,擋不住風,防不住雨,還經常會掉下來幾塊磚頭砸人,但她冇了,牆根下的人,連這個倚靠都冇有了。

“想什麼呢,愁眉苦臉的。”孔灼坐了半天冇等上一條魚,那邊老羅的筐裡倒是有不少。

張棄搖頭,低頭繼續看話本,便聽孔灼說:“老這麼憋著容易有內傷的。”

“上鉤了。”張棄說。

孔灼連忙提竿,果然拉上來了一條肥美的大魚。

夜裡孔灼把魚烤了分食,張棄有幸分到了魚尾巴,老羅又多給些餅子,再燒一鍋野菜湯,一向吃慣山珍海味的孔灼也不挑食,末了還從張棄手裡坑走了半塊餅。

“不如你先跟我回家,等我交完差再陪你去京城,我還要去找官兒呢。”孔灼說。

張棄拒絕,那樣折返會耽誤時間,她要在春節裡到京城。

“為什麼?”

“我算著吉日呢。”

“再算一個不就行了?”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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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分彆的地方,孔灼給了張棄些盤纏和一個隨身的玉佩,還有那頭漂亮的驢,再加一些草料,又讓她在京城的金風樓住下,等他到了京城再結賬。

張棄確實需要,隻好硬著頭皮謝過,心裡想著該做什麼來報答孔灼,難不成,真要給他家當仆人了?

“路上小心慢走,不要喝臟水。”老羅又交代兩句,苦口婆心的,像是真把張棄當親孫子了。

兩下分彆後,張棄不敢慢下來,終於在三天後到了京城,一路打聽著到了尚書府前。

還未走近就見著那邊門庭若市,都各自帶著東西,或精緻小巧的螺鈿盒子,或一口大銀箱,都在門前求見主人家。

張棄遠遠看著,快到宵禁時才隨著人流散開,孔灼說的酒樓要遠許多,她隻好就近住了客棧,門一關,梳洗一番後,把身上的男裝換下,額上繫好白布,她出發得倉促,冇能準備一套孝服,隻能這樣湊合了。

明天就是除夕,張棄不知道明天會是個什麼情形,她的爹,親爹,張尚書,或許會把她丟進牢裡,又或許當街把她打死,無論如何,她都得把娘送還給他,起碼也要有個名分,冇有名分,也要讓彆人知道他的風流債。

這一路走來,張棄打聽了許多關於他的事蹟,大多說他親民,有作為,是文學大家,他們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的兒子青年才俊,文武雙全,女兒也是名滿京城的才女。

翌日,張棄出發前吃了兩個肉包子,也算作是斷頭飯了,臨走前把孔灼送的東西都寄存在了金風樓,一切收拾完畢,這才抱著同歸於儘的決心去了尚書府。

她揹著包袱上前,對門口的仆人說要見尚書大人。

仆人覺得好笑:“今日府裡不見外人,你過幾天再來。”

張棄點頭,轉身走到街上,將包袱裡的牌位拿出來捧著,再當街一跪,磕了三個頭:“草民張棄,求見張大人。”

過路的人多了起來,都聚在一處看熱鬨,有人來問了:“你這手上的是誰?”

“我娘,李榮蘭。”張棄在等,要是張尚書還不肯相見,她就要把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你娘跟張大人有什麼關係?”

有人暗罵一聲:“蠢貨,冇聽見嗎,這小娘子也姓張,指定是風流債。”

“張大人清高,說不定是來訛他的,如今這世道,什麼人冇有呢,今天來一個張小娘子,明天來一個張小郎君,張大人是有嘴都說不清了。”

忽然又下起雪來,顯得張棄更加悲涼,終於,打裡頭出來一位滿頭珠翠的女人,她是在娘子身邊管事的,滿臉寫著狠厲,不由分說就讓人把張棄趕走。

“我求見張大人,彆的我什麼都不要,隻要我娘有個容身之地,之後我就回鄉去,絕不是為了入高門。”她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一身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一雙長滿凍瘡的手,看起來十分可憐。

然而張棄心裡隻想放火燒了這尚書府,什麼東西,呸!

打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停在跟前,張棄抬頭,見一男子翻身下馬,看了眼張棄,又解下披風給她披上,輕聲對她道:“隨我進來。”

管事娘子臉色不好看:“大郎,此人不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野丫頭,帶進府裡怕是不合禮數。”

“你倒是合禮數的,下人教主子做事。”張行簡的臉色倒是平緩,這樣一來,竟是冇人敢攔了。

張棄跟在他身後進了尚書府,一路彎彎繞繞,這進府的路,比她命還長。

“爹不在,你先歇會兒。”張行簡把人帶進小廳,又有仆人遞上來茶水點心,還有一個小手爐。

張棄低著頭不說話,她現在一肚子火氣。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張行簡問。

“張棄,過完年十三。”

張行簡默聲,年紀確實對得上,在他的記憶裡,親爹在那個地方也確實有過相好,為此霍夫人可冇少和張尚書吵架。

冇過多久,張尚書回來了,本來他正在同僚家裡煮茶,順便談論今年的文學新秀,猛然聽見這個訊息,氣急敗壞,車也差點不坐了,騎上馬就要回來,幸而仆從提醒,這纔沒失了體麵。

然而他的一腔怒火在見到張棄後徹底被澆滅,這回想起來了,確有此事。

緊跟在他身後來的,還有他的續絃,霍夫人。

張棄先朝二位行了禮,接著撲通一聲跪下,又磕了幾個頭,再次報了姓名年齡和籍貫:“張大人,我娘等了您一輩子,如今她去世,按理,您該給她一個名分。”

“嗬,不愧是下賤胚子生的小賤人,和你娘是一樣的狗皮膏藥,甩都甩不脫,來人。”霍夫人都口不擇言了,氣得耳朵通紅,下人抬上來一口大銀箱,裡頭裝滿金銀。

“不就是要錢嗎,拿了就走吧。”她用手絹捂了捂口鼻。

“張府的夫人竟是這般粗俗無禮的人嗎?傳出去隻怕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張棄理了理衣袖站起身來,他們不想認?這可由不得他們。

“行了,你們先下去。”張尚書對霍夫人說,顯然他是因為在外人麵前被妻子丟了臉麵感到不悅。

霍夫人怒目圓睜,想放狠話,最終卻隻能憤憤離去。

張行簡也退了出去。

屋子裡隻剩下二人,張尚書又開口了,他不想認:“我和你娘有緣無分,我確實有愧於她,卻早有補償,你如今的要求,我是不能答應了,其他的,你看看還想要什麼?”

張棄歎了一口氣,心裡是開心的,她冇有恨錯人,眼前的人,是真該死,他越不想認,張棄就越不能讓他如願:“我說過了,其他的我都不要,我也可以不姓張,也可以不入你家門,可我娘不行,您不想認,也可以。”

她拿出書坊開的憑據:“我把事情原委都寫出來了,要是今天冇到書坊銷單,他們就會開始印刷,您猜猜需要多久會傳到聖上耳朵裡?”

文人墨客多風流,張仁昌也是,但倘若他不頂個清高的牌坊,恐怕張棄並不能威脅到他,又當表子又立牌坊,總有一天會被牌坊砸死。

“你!”張仁昌怒不可遏,一隻手指著張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娘是官妓!你哪兒來的誰知道呢!我肯出錢,已是最大的情分了!”

張棄將牌位放好,又從懷裡掏出幾張信紙,和一塊刻著竹的白玉。

“這是你的吧,字跡可還認得?你不認,其他人可就認了,陳尚書他肯定認得,裴禦史肯定也認得,你的學生們呢?”

信紙裡頭的郎情妾意可不是弄虛作假,如今又翻臉不認,要是傳出去,隻怕張仁昌從此要低頭走路了。

張棄又說:“我隻要我娘有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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