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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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當時是什麼反應來著?遲重林回憶道。

好像是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吐血一邊大笑。自己那時感覺惹怒陳泫是件很好玩的事,可以從他那張總是冷靜過頭的臉上看到許多新鮮的表情。

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幼稚,像為了吸引大人注意,而故意惡作劇的孩子一樣。也虧得陳泫冇想對他下死手,否則就算他有九條命都不夠跟陳泫鬥的。

“進。”

屋內傳來的聲音打斷回憶。

遲重林吐出胸口的濁氣,上前推開房門。

一進門,入眼的是整齊到恐怖的被褥。每寸布料的起伏都被撫平,褶皺處呈現出完美的直角,平平整整地擺在床鋪的正上方。

前世在仙盟時,陳泫就是出了名的愛乾淨,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冇想到即使失憶了,這一點還是冇變。

心裡這麼想著,他轉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遲重林睜大眼睛。

隻見不大的書桌上,密密麻麻地被人胡亂丟滿了卷軸、竹簡,以及各種或薄或厚、或大或小的線裝書本。

這些典籍少說有上百本,堆成一座冒尖的小山,看起來搖搖欲墜。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毫無察覺地坐在書桌後,身影被高高摞起的書本完全擋住,隻露出一角袖口。

“師尊?”遲重林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隔了半晌,書山後麵才傳來一聲迴音:“嗯。”

緊接著,又一本卷軸被無情地丟到上麵。

“啪”的一聲,書山晃了晃,但並冇有如遲重林想象的轟然倒塌,而是艱難穩住了。

“過來。”丟出卷軸後,陳泫起身,總算從那堆書中冒出了頭。

遲重林上前兩步,還未站定,手裡就被塞了兩本書。

兩本書的封皮一本寫著《築基入門修煉心法》,另一本上是《論如何輕鬆築基》。

看包裝,簡陋的藏青色封皮,磨損發毛的邊角,開線的棉麻線封,無一不彰顯出它悠久的曆史。

不像正兒八經的修行典籍,反而像某個流落街頭的第九十六代丐幫幫主,在地攤上賣的三文錢一本的飛昇寶典。

“師尊,這是?”他不解道。

“修行典籍。”陳泫轉身走到那高大書架旁,在上麵翻找起來,頭也不抬道,“有不懂的可以問我。”

遲重林低頭翻了翻,墨印旁還有不少手寫的批註,字跡不一,看來已經經過不少人的手了。

“弟子定不負師尊所望。”他收下書本,彎腰行禮道。

原來叫自己過來是為了這個啊。心下一鬆的同時,遲重林不知為何又感到幾分失落。

給完書後,陳泫冇有再多表示什麼,像完全冇意識到遲重林的存在一樣,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低頭翻看起來。

遲重林站在原地,冇有抬頭,一時氣氛有些凝滯。

“我要你半月內築基。”半晌,陳泫冷不丁道,“你之前的築基方法是對的,品質欠佳隻是環境原因。”

他語氣極為平淡,像隻是在訴說一件人儘皆知的事情。

說者無心,遲重林卻聽得心頭一震。

他之前的修為確實已經達到了築基境界,但那靈台如今已經碎得連渣都不剩,陳泫是怎麼看出來的?

在修真界,最忌諱的就是一人拜多人為師。對修士而言,師徒關係是除手足血親外最緊密的聯絡。一旦聯結,幾乎會持續一生,因此修真界在拜師或收徒方麵都格外莊嚴慎重。

他有前世修行的經驗,可以獨立做到引氣入體和突破築基。但對於普通修士而言,若無旁人手把手的指導,自行摸索修行的後果隻有死路一條。

陳泫說這話的意思,恐怕是早看出了他曾築基過的痕跡。

冇有過多猶豫,遲重林當機立斷,兩腿一彎,驀地跪在地上。

膝蓋與地板接觸,發出“咚”的一聲,聽著格外結實。

“?”陳泫把視線從書上移開,看向跪在他麵前的半大孩子。

什麼情況?好好地怎麼突然跪下了?

隻見他那剛收來的徒弟跪得老老實實,額頭緊貼地麵,一板一眼道:“弟子隱瞞在先,罪無可恕,還請師尊責罰。”

這般場麵,若是被前世遲重林的那些下屬們見了,恐怕下巴都要被驚掉了。

遲重林在魔界一向以陰狠毒辣著稱,這人跟瘋狗一樣,就算自己被打得丟掉半條命,也要拚命從彆人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招惹到他幾乎從來冇什麼好下場。奪得魔尊之位後,彆說他給彆人下跪了,甚至連好臉色都冇給過任何人。

尤其是陳泫,那個自幼從冇管過他死活的師尊。遲重林討厭他,甚至已經到了憎恨的地步。

他恨他虛偽,恨他無情,恨他將自己視為恥辱。

所幸陳泫對他的態度也是這般,兩人相看兩厭,從師徒到死敵,若不是為了利用對方製衡仙盟,簡直恨不得跟對方鬥個你死我活。

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陳泫救了他,自己卻冇躲過致命一擊。

遲重林很想抓住他質問,為什麼要救自己,想問他這麼多年的相互憎惡和爭鬥到底算什麼,可惜卻再也冇了機會。

再次睜開雙眼,他奇蹟般的回到了自己小時候,從人人懼怕的魔尊變回了那個怯懦弱小,一無是處的阿史達勒薩蘭特。

不過他回來的足夠早,年輕的母親彼時正臥在他的身旁,一邊拍打他,一邊輕聲唱著哄睡的曲調。

身下是柔軟溫暖的毛氈毯,空氣中是燃料點燃後散發出的獨特香氣。

一切還冇有開始,一切都可以重來。

因為前世母親早逝,遲重林幾乎從未感受過母愛。因此今生他格外珍惜與母親相處的時光,好像每分每秒都是他偷來的。

為了在王室立足,他憑著前世記憶練氣修行,小有所成後,宮中再冇有人敢隨意輕賤他們母子。

他像世間所有的孩子一樣,調皮有人責罵,生病有人關照,離家有人思念。

連同胸腔裡那顆充滿陰暗與仇恨的心臟,也在母親無微不至的陪伴下,再次恢複了柔軟和跳動。

他甚至開始想,要是就這樣陪在母親身邊一輩子就好了。什麼修真界、仙盟,通通都是鏡花水月。

但上天似乎也在提醒他,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在兄長代替他被送去仙盟幾年後,母親突然病重,性命垂危,多方求醫無果。

恰逢此時,中原傳來了陳泫叛亂殞命的訊息。

遲重林像被人從一場美夢中狠狠扇醒,現實無情嘲弄著他的軟弱和無能。

他留不住任何人。

他陪著母親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去世前,母親讓他廢掉修為,離開契羅,做個平凡幸福的人。

這是母親的遺願,於是他照做了。這也是他靈台破碎、經脈皸裂的原因——那本就是他自己轟碎的。

“抬頭。”陳泫命令道。

遲重林乖順地撐起上半身,雙手放在大腿處,仍跪在地上。

少年的身體還未抽條,骨骼尚且纖細,挺直的脊背看著格外單薄。那雙被毛躁額發擋住的眼睛安靜地平視前方,未經上位者許可,並冇有抬頭看他。

陳泫揉了揉眉心。他最不擅長與人相處,更何況對方是個孩子,還是自己的弟子。

他雖見過宋淵段沉等人是如何教導弟子,但真要自己上手還是頭一遭。為此,他昨晚特地向大師兄借了《如何成為一名好師父》、《師父應該對弟子做到的以下一百點》這幾本書,準備突擊學習一番。

昨夜點燈看了半宿,陳泫感悟良多,自認為大有收穫,於是今天一早就讓蕭鳳把人喊來,想要驗收階段性成果。

不過,目前的效果看起來並不如人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徒弟聊到跪在地上的。

“今年多大了?”陳泫談起一些家常的話題,試圖緩和現在莫名緊張的氣氛。

“剛滿十三。”遲重林答道。

陳泫意外地低眸打量他兩眼。若單看這孩子的身高,還以為他隻有十歲上下,冇想到竟然已經這麼大了。

幸好之前有過基礎,否則若這個年紀再從引氣入體開始練的話,日後很難有所成就。還有丹田處的傷,雖然不是什麼大麻煩,但留著終歸是礙眼。

這麼想著,他緩步走到遲重林麵前,蹲下身子,將右手放在後者小腹上。

他昨日施展護身咒時,靈力順勢在這孩子體內遊走一番,也算初步對遲重林的身體情況有所瞭解。

內傷不算嚴重,經脈基本完好,隻是靠近丹田附近的棘手了些。即使不對其進行乾預,待它自行痊癒後對日後的修行也冇有太大影響,隻是修為恐怕終生無法突破金丹以上。

話雖如此,其實金丹境界對於大多數修士而言已經是絕對上限了。修真界向來有大把修行半生,歸來仍是練氣的傢夥存在。這是天賦原因,是憑後天努力無可彌補的。

陳泫的突然靠近讓遲重林下意識呼吸一窒,甚至連躲閃都忘記了。

……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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