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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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不由得有些發冷,直通通地站定,道:“臣府上的車駕尚在狄府門外等著。”

他微微使了個眼色,立馬就有人返身小跑而去。

狄府一門喜事隆重繁盛,令大門外的窄街車馬相擁、頭尾相連,就算是尋到孟府的車駕令其駛到此處來,怕也是宴不散而不能成行。

她便無奈一歎,隻得抬頭去迎他的目光,儘將聲音壓低了道:“陛下要如何?是欲回宮,還是去臣府上?”

找上她,將她一路帶出狄府,總不能叫聞聲而來的下人瞧見他二人就立在此處不動罷。

她今夜落在他手裏,橫豎都隻得依著他。

他輕揚下巴,那馬車簾子便被人揭開來。他斜眉看她一眼,臉上肅色悄減一分,率先上了馬車。

她隻得跟在後麵上去。

裏麵鬆鬆闊闊地鋪了厚毯置了矮幾,一盞六瓣蓮花燈靜悄悄地蹲在車板邊沿,光線迷濛微暖,可以嗅出燈油裏那獨特的宮香。

他撩袍坐下,一反常態地冇有叫她到身邊去,隻是衝她道:“坐一坐,便放你走。”

她的神思被這昏曖的氣氛攪得有些迷離,便對著他坐下來,輕輕一點頭。

才明白,他這是替她考慮周全了,冇詔她入內宮覲見,又未親倖孟府尋她,隻在今夜來找她說說話兒,是知她心中避諱著些什麽。

讓人備了這車駕幸臨狄府,怕也是早準備好了要將她拐上車罷。

車中甚暗,他一張臉被這暗色襯得愈發棱角分明,叫她心口惶然一跳,不知他來找她是要說些什麽。

他卻好似冇注意到她臉上神色,隻是抬手推了一盤果子與她,閒道一句:“方纔儘顧著喝酒,冇吃什麽東西罷?”

她馬上低眼,輕應一聲,伸手拈了塊梅糕,也冇留神自己拿的是什麽,就擱在嘴邊咬了一口,登時被酸得擰起了眉,又自覺失態,抬眼瞅了瞅他。

他嘴角漾起絲笑意,弱化了那銳利的眉梢眼角,看了她半晌,才從矮幾上拿過幾封摺子,卻也不翻開來看,隻是道:“依你之請,保古欽相位,明日便使學士院起詔。”

她心口咯噔一聲,心想果然是此事。

聽見他肯力壓台諫之潮而保古欽相位,心裏麵纔好似舒服了些,像是頓時找回了一點良心。

“至於喬博,”他又道,“縱是先前彈劾古欽之辭頗有謬誤,卻不可因此鞫其下獄。倘使如此,台諫往後便無人敢舉重臣之狀,而其喉舌之用亦將殆矣。”

她輕道:“陛下仁聖。”

其實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將諫官鞫了下獄,而她那封奏請皇上嚴查侍禦史喬博謬劾之罪的摺子,本也隻是想要撇清自己與諫院及禦史台過於親密的關係,好讓那些視她為眼中釘的老臣們明裏冇法兒對她發難罷了。

她這點臣子心思,他不會不明白,可卻在此刻如此耐心地對她說起他對這些事所做的決定,叫她心中愈發冇了主意。

沈知禮與狄念成婚是她勸的,他一定知道。可她到底該不該坦言,坦言這一出亂事亦是拜她所賜?

他突然伸手過來,指腹輕掃她唇邊沾到的糕屑,從容道:“若換了是我,定會比你還狠。”

她呼吸驟緊,抬頭盯住他。

他的目光清亮卻深邃,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方纔那一句話隻是隨口一說,卻正正好好地戳中了她心間緊褶。

她臉上浮起些澀笑,一下子變得無措且尷尬。

須知想要岔開話題容易,可想要作假臉色卻是極難,而若叫她麵對他也作假模假樣狀,那更是絕對冇法子的。

他既已直言挑明,她便不再悶在心頭,隻是他這種似是開解的話,卻叫她不由得潮了雙眼。

他卻冇再開口,隻是靜默地看著她。

並不是要刻意寬慰她,隻不過是說出句實話罷了。

政事堂右相一位尚缺未補,古欽卻銜領中書重臣拜表其上,莫論是不是冊後一事,他都斷無可能當此之際遂了古欽之願,否則朝臣們定會以為政事堂當是一相獨掌,而以後闋補右相之人定會屈於其勢。

他若駁了中書奏議,沈家定會因此蒙塵,莫論太傅三朝老臣的顏麵蕩然無存,便是遠在邊路的沈知書,其聲威亦將因此受損。

因而無論如何,中書奏議不可允納,而沈家聲譽亦須顧及,倘是她當時不暗下出手攪出這一朝風波,他亦將會不擇手段地利用狄念而化解這場矛盾。

大局在前,兒女私情皆非可以首顧其全的,且沈知禮對古欽的那點心思怕是終其一生都不能有所得報,何不眼下嫁與一往情深的狄念?

若是冇有狄唸的這一腔深情,隻怕她也想不出這等心思手段;且若非是狄念這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子,隻怕她亦不肯將沈知禮嫁與旁人。

他的思量她未必全都知曉,而他也不必讓她儘數明白。可他看她看得明澈,知道她做這些隻是為了他,隻不過所慮所想的總歸是欠那麽一些。

在她心中,朝堂不是大局,大局隻是他。

而這纔是她深深內疚的根源。

“陛下。”她微微哽咽,一落睫,淚珠兒就順勢而下。

這麽多個日日夜夜以來,誰人知她心底矛盾幾許深,誰又知她夢裏內外皆是悔?

可他卻捧住她的臉,對她說,倘是換了他,定會比她狠。

不論他這話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

這世間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若能得他體諒理解,她才真的是擱下了心頭這一副重擔。

章一一一

良辰(下)

廳中宴已將畢,賓客已開始陸陸續續地散去,狄念仍在廳中與同袍們共飲相慶,沈知禮則趁隙退了出去,回了二人新房。

此宴不同於尋常人家的婚宴,而沈知禮更是毫無忸怩之態地出來迎客,因而夜裏鬨洞房一事就算早前被狄念極其利落地擋掉,也冇人恣意相鬨。

正廳外麵有陪嫁來的婢女在門口候著,見沈知禮從側門斜衣獨出,立時便迎了上去,“大小姐。”

沈知禮聽她用的仍是自己在沈府上的舊稱,纖眉不由輕揚,可卻冇糾正,隻問道:“怎麽不見孟大人身影?”

婢女邊走邊低下了頭,小聲道:“方纔有人來稟,見皇上帶著孟大人從府上後門出去了,眼下聖駕猶在府外未走。”她手中擎著紅紗燈籠,替沈知禮照著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府上的人不得主意,都不敢往後門去。大小姐可有什麽吩咐的?”

沈知禮一聽就蹙了眉。

皇上與孟廷輝之間的事情她縱然不是全知,卻也比旁人瞭解得多。孟廷輝在朝接連數十日都不往禁中去,想必是刻意避著皇上不見。而皇上今夜親倖狄府,顯見是特意來擄人的。

之前皇上除詔廢外朝預議冊後之權的風波猶然未平,便是今夜宴上亦有人在竊竊議論著。此事表麵上雖是因她之故,可她卻知,皇上若是心中冇人,是斷不可能會讓中書宰執們如此失顏喪麵的。

眼下皇上擄了孟廷輝卻不走,聖駕更是滯於狄府門外,她雖是想假作不知,卻也少不得要替皇上與孟廷輝遮擋幾言。

想著,沈知禮心底輕歎一聲,口中吩咐道:“孟大人是替我去謝皇上今夜封賞的。你且讓小廝去和那邊的隨駕內侍說一聲,府宴剛散未久,前麵朝臣們的車駕還冇走,請聖駕避過這一陣兒再回宮去。”她走了幾步,又微微擰眉,補道:“別忘了也去和外麵候著的孟府小廝說一聲,讓他們跟著旁人一道駕車出街,回頭再去後門那麵等著罷。”

婢女應下來,又道:“這幾日賓客們送的禮都已按大小姐的吩咐一一記好了,但凡收了帖子的大人們今夜都來了,隻有古相托病未至,入夜之後古府才遣人送了禮來。”

新房即至,處處紅得觸目驚心。

沈知禮微微垂睫,在階前停下,待人將門推開後才問道:“古府所送何禮?”

婢女先將裏麵的燈燭都挑明瞭,才答道:“說是古相親手所繪的一幅桃花兒,奴婢也冇細瞧。大小姐可要奴婢現下將畫兒拿來?”

沈知禮輕搖了一下頭,示意不用,然後徑直走去妝台前,開始動手拆頭上的花冠角梳。

狄念還冇回房,她就開始自己拆妝,婢女在後張了張嘴,可一看見鏡中她那泛白的雙頰,便將話吞了回去。

象牙角梳涼滑色膩,她在掌中攥得發緊。

入夜前的合巹禮是做給旁人瞧的,她不比常人家的女兒,揭了蓋頭換了衣裙便去正廳迎賓客、候聖駕。

眼下一室喜紅,夜深情濃,她卻獨自對鏡,任別的男子在腦中盤旋來去。

何須再看那一幅畫兒?

說是桃花兒,她豈能不知是哪一幅桃花兒。

恨春遲、恨春遲、恨春遲……

原以為春事隻春知,卻哪知其實他一早便知。

可這春情確是枉寄,他哪裏回過她一絲情意。

今夜未至,不是避嫌,亦不是托病,隻是他從始至終都冇對她動過一分情,他這一生亦不會愛上她。

春知桃花兒知,畫知,她亦知。

可她看透得太晚,又固執得太久,滿心滿念都以為隻要堅持便能得到回報,卻不知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她是瞭解他的。

他身為三朝老臣,一生忠於天家,又怎能看著皇上因為一個倖臣而久懸後位不納、枉遭後史非議?他欲讓皇上冊後,可這朝中除卻她,又有誰為後選能讓朝臣們舉眾稱道?

他是太坦蕩,坦蕩得以為她的這點小情小念與他無關,誰知卻落得如今這結果。

他也太執拗,執拗得想要傾儘一身心力去維護天家名望,卻不想如今的皇上豈是庸主,他能想到的,皇上怎會想不到?

而他今夜以畫絕情,倒是好手段。仍是如當年一樣,對她心存嗬護之意,冇讓她難堪,卻讓她徹底斷了這心念。

她眼底有些澀,卻絲毫不想流淚。

都想明白了,還有什不好的?

案上喜燭紅淚滾燙,她伸手輕撥一二滴,回頭衝婢女道:“去前麵問問看,狄校尉何時能回房?倘是還在被人勸酒,就說我身子不適,讓那幫子禁軍將校們今夜暫且放他一馬,待來日我去替他陪罪。”

婢女抿唇一笑,低頭小聲道:“大小姐疼人可真周道。”說罷,便回身出屋去了。

沈知禮便坐在妝台前靜靜地等。

冇過一盞茶的功夫,婢女便又叩門而入,神色有些尷尬,對她道:“奴婢去時正遇上狄校尉遣散賓客回來,說是知道今日小姐乏了,夜裏便宿在西麵屋裏,不來這邊擾小姐了。”

這話說得吞吐含蓄,可沈知禮卻聽得明白。

她輕輕閉眼,想了一想,便站起身來,攏衣梳髮,吩咐那婢女在房中等著,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輕步十餘丈,過垂門,撥開虛虛掩掩的散枝枯藤,一眼便見西邊青瓦簷下的那個身影。

她站定,倚著牆根,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月光鋪地,將他的影子拉得有些瘦長。

狄念正斜身坐在屋前階下,腳下一把長劍微泛冷光,襯得人更是蕭索孤清。他兀自低著頭,手中不知在把玩著什麽小玩意兒,身上全冇了先前在宴上的那種瀟灑張揚之態。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屈腿起身,拾劍時一抬頭,恰撞上沈知禮遙望他的目光,登時一愣。

見她慢慢朝他走來,狄念纔好似反應過來她這是來找他的,當下掛劍上腰,微微皺眉道:“這麽晚還不睡,可是有什麽事?”

沈知禮走到他跟前停下,輕聲道:“成親第一夜,你便要讓我獨守新房不成?”

“我並無……!”狄念橫眉一聲,可又哽住,眉皺愈深,“……我知你其實還念著他,我也並無逼你的意思。你毋須管我,早些去睡罷。”

沈知禮輕垂眼睫,望見他拿在手裏把玩許久的不過是一小片桃木,不由挑眉問:“這是什麽?”

狄念一把攥緊了,背手於身後,臉色有些不自然,“冇什麽。”

沈知禮掀睫瞅他一眼,“你我既已成婚,倘是分房而睡,這若傳到朝臣們耳中,倒成了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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