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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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怕這滿朝上下又對她再起非議之潮,所以想要護她一護?

沈知書思來想去,終是揚眉,看向鑾座之上。

英寡注視著他的目光不曾移動,聽見他應允,也隻是略略一囑:“樂焉與狄唸的事兒若有什麽地方不好辦,隻管奏與朕知曉。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府去罷。”

沈知書又應謝了一番,抱袖退殿。

殿門徐徐關闔,頭頂深藍色的天幕已被鍍了層青灰,稀星淩空淡閃。

千裏之外的潮安青州,足下的京城沈府,還有袖中的這一封摺子,冇有一事是能讓人鬆緩無束的。

離行之前,他又回頭望了一眼睿思殿的高匾,清眉亦被天色染了片灰。

他且覺得不甚舒心,可想見皇上這麽些個日日夜夜裏所遇須決的事情,比之又何止艱澀千百倍。

有小黃門掌了宮燈上殿去請晚膳,叩門數下,卻不聞殿中有聲,不由垂首略歎,又退了下去。

英寡猶自坐在案前,手指輕掠案上的數封摺子,眉目凝重。

多是古欽請罪的,外加孟廷輝先後兩封為其脫罪的,另外還有近幾日來朝中轉向彈劾侍禦史喬博的。

他坐思良久,方閉了閉眼,撐身欲起時,袍袖卻撣落了案角另一封摺子。側目一掃,見是狄念上的那道奏章,動作不由滯慢了些。

腦中又連帶滾過那四字市井民言,美人英雄。

嘴角便略略掛起些笑意,可這笑意卻沾染了絲淡漠的失落。

不是不羨慕的。

他亦想錚錚振骨儘展一腔深情,橫臂一擁所愛入懷,叫這天下人都看個清楚,隻要有他在,便冇人欺負得了他的女人。

可是他做不了這英雄,而他的女人又豈是尋常美人。

這一出冊後之亂叫她費了多少心神又背了多少心魘,他見不得她為了他而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橫豎不過是一個後位,他難道自己還做不得主?這一次她鬨得政事堂人仰馬翻,倘有下一回,她又將怎麽辦?

索性他先將這種種可能一刀切了,替她斷了那些繁思亂想。

之所以叫沈知書率表稱附上意,無非是怕她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道聖諭。她連這回都一步三躲地不肯見他,倘是聽見他下諭一改冊後之製,怕不知要怎樣攬疚自責,怎會允他無端端地自毀英名?

沈知書看得懂她對他的情,卻看不懂她這一顆心。

而她這一顆心,全天下怕也隻有他一人能懂。

她與他雖不是美人英雄,可她與他卻是那麽般襯,縱是美人英雄亦不及他二人相配。

他從地上撿起那封摺子,想到沈知禮與狄念那即將到來的大婚良辰,眉目又漸漸朗然起來。

自新帝登基,朝中還冇有過文臣武將結親聯姻的大喜之事,怎麽說也不能簡慢了朝中這兩大貴姓。

縱是他以天子之身親蒞稱賀,也無甚為過之處。

她能躲他不見,可她卻拒不得沈知禮與狄唸的這一堂喜事。

章一零九

良辰(上)

景宣元年的秋天註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一出冊後風波攪亂了整個朝堂上下,連早已議定的騎射大典都被皇上改期於明年春日再行。牽扯此一事的古欽、喬博二人先後被彈劾,皇上卻遲不下詔論決,而中書右相之位空缺多時,政事堂內更是冇人能僭位上奏,便連古欽亦是告病在府多日以避嫌。

沈知禮與狄念大婚之日將至,皇上封賞沈府內庫財器數眾,又賜沈、狄二人宅院於皇城以西,以表殊恩,後除沈知書左讚善大夫、潮安北路轉運使,遷沈知禮為禮部主客員外郎。

又三日,內廷忽有諭下,皇上廢外朝奏議冊後之權,內闈中事自此不允朝臣涉問,而嬪妃之製亦賴皇上一人獨斷。

一下子便令本來還沸沸揚揚的朝堂瞬時變作靜水一潭,投石不聞底。

正如沈知書所料,皇上挑了這種時候下了這道聖諭,滿朝上下雖不見有人當廷稱附,卻也冇有哪個肱股重臣上諫以示反對。

但還冇等朝臣們細細思量,沈知書的一封稱附上意的摺子便直呈而上,頓時令朝中工於揣摩上意的一乾重臣們明白了過來,皇上這是意在警示當朝老臣們,皇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內都堂內建凳聽政的少年太子,而他們也休想再倚老賣老地左右皇上的心思。

一個徐亭被罷相若還不夠,便再加一個懸而未決的古欽。

誰敢在這當口反對這道聖諭?

而沈知書的這封摺子恰為那些想附上意卻不好先拜表的朝臣們開了條路,其後左丞周必跟著拜表、附沈知書之議於後,而政事堂中除了參知政事葉適以外,其餘執政們紛紛拜表以示附上。

禦史中丞廖從寬自不必說,領著台諫的言風一麵傾倒,直稱此次朝亂禍起中書,而皇上罷了外朝涉諫內闈冊後之權纔是正理。

自乾德二十五年八月到景宣元年十月,皇上登基不過一年又二月的工夫,可從進士科改試到邊路帥、漕二司吏考銓課、從倚重新俊之臣到重編邊路禁軍,從罷黜老相徐亭到一改冊後之製……不動聲色間便使得朝堂氣象翻變一新。

雖不比平王當年的狠辣冷戾讓人膽顫,可皇上這不見天威龍怒卻儘展手段雷霆之勢的決絕才更令群臣感到股粟。

直到此時此刻,朝臣們才真正明白,這個身上流淌著天下二位雄主骨血的年輕天子,又豈會隻是個守成之君?而那些欲用陳條舊例縛住皇上手腳的老臣們,勢必是選錯了道兒。

好在眼下醒悟,尚不算晚。

景宣元年十一月初七,沈知禮與狄唸的婚事按期而行,朝中那些輕波碎浪立時便被這出隆慶大喜之事壓掩於下,連京中百姓們也都樂在其中,皆道沈、狄二姓往後在朝之勢更是無人可比。

而當夜皇上親臨狄府、代天家稱賀於喜宴之上,則更加讓人覺得沈、狄二人結姻乃是天作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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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裏的繁禮既畢,夜裏這大張結綵的狄府新宅在宴樂聲中愈顯堂皇;宴上撥挑絲竹的皆是禁中來的禦樂教坊,更彰皇上對這對新人的天眷隆寵。

正廳中,一個個紫額抹黃的女子持酒在側,一張張黑漆麒麟案泛光橫連,與座皆是滿朝文武重臣。佳肴鋪案,酒香逶地,支支喜燭紅芒映得這一室微曛,景緻物妙。

沈知禮身為朝官,自然與一般千金閨秀不同,今夜來的大多是父親的門生故吏、或是兄長與自己的舊友同儕,因此也冇什麽好避嫌不見的,她自開宴之始便換了衣裙入廳來招呼賓客,全無一絲一毫的新婦羞澀之意。

狄念更不必說,與樞府、禁軍中的同僚們冇過多久便鬨成了一片,杯盞觥籌咣咣亂碰,一派大好男兒風範。

雖是人多事雜,但這文臣武將、老臣新俊齊聚一堂共享盛宴的場麵卻是罕見,因是今夜來赴喜宴之人都不願錯過這難逢的好機會,交際應酬的事兒亦是難免的。

滿廳眾人,就隻有孟廷輝一人怠於周旋其間,早早就起身繞到廳外花廊間吸冷風去了。

她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快樂,就連裝出快樂的樣子,於她而言也甚是艱難。

若非狄念口口聲聲言謝於她、執意要她今夜過府赴宴,隻怕她亦會尋個藉口躲過沈知禮與狄唸的這場婚事。

卻不想,在這廳外會撞見獨自喝悶酒的沈知書。

沈知書瞧見她也出來了,不由輕挑眉毛,臉上也無笑意,隻攥著酒盅低道了聲:“孟大人。”

她自是覺得奇怪,不解當此大喜之日,他為何會是這模樣。但她自己眼下心裏麵也不甚痛快,並冇想要多管閒事的心思,眼見此處被他占了,便想反身回廳裏麵去。

可他卻在後麵忽而道:“孟大人見我回京,竟也不想問問嚴家大小姐的事情?”

孟廷輝立時駐足,轉回頭去,打量了他一番,才蹙眉道:“沈大人是喝醉了罷。”

沈知書倚著廊柱,微微屈了身子,側影自有一股儻宕不羈的風流,眉一舒嘴一揚,竟是輕笑:“枉她在潮安還經常惦念著你,卻不願隨我回京看看你這個孟大人如今官威幾何。”

孟廷輝再傻也聽出來他是為何不快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能說什麽。

沈知書與嚴馥之的事情,她知之甚少,而沈知書既被除潮安北路轉運使,則她更是冇法兒插手過問這二人間的事情。

且聽沈知書這語氣,倒像是嚴馥之一門心思不願與他結情結心。

她怔遲間不知該不該回去,可轉眼便聽見廳內嘈雜聲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行禮之聲。

沈知書似是幡然酒醒,抬手一揉額角,探身向裏麵望了一望,便又一笑,道:“皇上來了。”他橫眸一掃孟廷輝的臉色,眉毛愈發挑得高了,“怎麽,冇人告訴孟大人皇上今夜要來麽?”

孟廷輝見他捏了酒盅往裏麵走去,自己卻立在廊柱一側,不想動。

就這麽站著,管得住身子,卻管不住這一雙眼。

目光隻消一瞥,層層人影都化作無形,世間風華儘數凝往那一人身上,光芒散儘,便隻留他一雙攝人心魄的眸子,深邃洞透。

太想他。

平日裏上朝雖也能遠遠望見他,可怎及此時這不過十餘步的距離令人心顫。

太久不曾這麽近地看過他,她竟然忽覺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又索性就這麽站定了,將目光粘在他身上,儘自己心意看個夠。

幸好廳中有這麽這麽多的人在前麵擋著她,而身旁花廊細柱上屈屈繞繞地纏滿了長蔓,一藤碎枝細葉散垂而落,遮蔽了她半張臉。

今夜是沈、狄二人大婚,縱是天子亦不能掠其風采,因而他僅僅是代天家前來稱賀一番,略略一受群臣之禮,著人封贈有差,便就輕從離去了。

前後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甚而冇有朝這邊張望過一眼,許是連她也在都不知道。

這樣也好。

古欽之事一日未決,她便一日無法旁若無事地麵對他。

而他前不久下諭一改冊後之製的事情,又著實令她有些惶然心虛起來。

她垂睫想著,愈發覺得自己今夜與此處不合,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廊柱後麵挪了挪。

一挪,就挪進了一雙臂彎中。

耳後也跟著響起他略微清啞的聲音:“孟廷輝。”

章一一零

良辰(中)

她自然是驚不能持,回頭去看,就見他一雙澗眸近在咫尺,似映著這藤下清輝,臉色七分沉肅三分柔軟。

“陛……”

口中纔出一字半音,他的手臂就移下來橫過她腰間,一用力,帶著她往狄府後門走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暗。

花草碎石繞足為絆,廳門外那十二扇琉璃金絲燈散出的光芒也漸漸如霧一般迎空騰散,滿肩隻餘淡點月色。

她由他攬著,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是冇想過掙紮反對,隻是深知他的性子,縱是反抗了亦冇用,而他既是這麽準地尋到了她,顯見今夜是有意來找她的。

這等出格的事兒,他做了也不下一二回了,君威體麵在他眼裏就算不上什麽條矩,冇直接登門造第地往孟府尋她去,已是給足了她臉麵。

一出狄府後門,那輛由六匹禦馬才能駕就的華貴馬車倒讓她唬了一跳。

雖知他行事不徇故例,可他出宮素來都是輕從簡行,她還從冇見過他這般招搖出行的時候。

深秋夜風沁冷,她一口冷風吸進肚裏,頭竟有些發暈。

那邊已有兩個小黃門眼疾手快地將上馬凳搬到她跟前,垂臂一拱,一言不發地候著她。

可好,現如今禁中這些個近駕內侍們心裏麵也不知是怎麽看她的,待她竟不似外朝官吏,反倒像宮闈中人,這叫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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