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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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孟廷輝?那個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輝?”

大堂中不知何時進來了幾個素妝女子,其中一個正擠在她身旁,看見掌櫃落筆記下的名字,臉上一副驚訝得不得了的模樣。

孟廷輝想了想,微點了一下頭,“姑娘……”

話未說完,那女子又驚道:“你真是孟廷輝!”

孟廷輝蹙眉,不解其意。

幾個人交頭接耳了幾句,方對她笑道:“各路來的女舉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樓傳了個遍。”

孟廷輝僵住,擠出個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車馬勞累,容我先歇一歇,再與姑娘們閒聊。”

她問了小二兩句,便挽了包袱上樓。

幾個人猶在下麵竊竊私語——

“不過是撞了大運罷了,有什麽好傲的?”

“說的正是。潮安北路曆年都冇出過女狀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說不定還不如京畿諸路隨便的一個舉子呢!”

“能來京赴禮部試的,哪一個不是有真才實學的?等著瞧吧,看禮部試放榜時她能不能中貢生。”

……

她裝作冇聽見似的上了樓,推門而入之時,指尖竟在輕輕發顫。

雖知京中要比衝州府複雜得多,可她卻冇想過連這一個小小的宜泰樓都會暗流洶湧。

尚未開試,她就成了眾矢之的,單單一句太子欽點她為解元的傳言便將她推上了風口浪尖。

是想告訴她,雖惜她之才,卻不喜歡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禮部試上不可再孤意違例?

抑或是想讓她心裏背著這個大包袱入禮部貢院考試,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棟梁之才?

房間雖小,但卻整潔。

她將包袱隨手一擱,然後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帳子在頭頂搖搖欲落,鎏金吊鉤微微閃著光,窗戶半開著,依稀能聞見外麵街上叫賣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閉上眼,手指輕輕劃著床掾紅木。

這個太子殿下,

果真是心思難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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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時分,宜泰樓一二層間明顯熱鬨了起來。

清晨去禪院禮佛的人們有好些已經回城,聚在樓下笑談著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見聞;住在宜泰樓裏待考的好些女舉子也三三兩兩地下樓吃飯,嘻笑聲不斷。

孟廷輝下去的時候,四座人聲嘈雜,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撿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獨自一人慢慢地吃著,靜聽周圍人都在說些什麽。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見有好些人特從京畿附近的州縣趕來,就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遺客的浴佛水據說也是要往宮裏進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這龍氣了。”

“這些年來天下富足,皇上又體恤萬民,不興兵、不加賦,最近又聽說北境要與北戩自由互市,真希望這日子就一直這麽太平下去……”

“哎,你們聽冇聽說,待太子冊立正妃之後,皇上便要退位讓政了!”

“哪裏來的謠言?”

“不管是不是謠言,隻這太子妃一位,你們倒是說說,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這福氣?”

“這還用說?非沈家大小姐莫屬!”

“哪個沈家?”

“還能有哪個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嘖嘖點頭,“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當年跟隨皇上禦駕親征立過血功的,沈太傅與皇上君臣相得數十年,若論與天家的情份,朝中誰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著她兄長自幼一道在宮裏玩鬨大的,與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淺,更何況還有潁國夫人這個乾孃,怎麽說也算的上是貴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還未許配人家,你們說說這是為什麽?自然是等著太子妃這個位子了……”

說話間,有幾個女舉子模樣的從外回來,坐下後滿臉懊喪,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旁邊一圈正吃著飯的女子們瞧見了,紛紛湊過來問道:“怎麽樣,古大人肯收帖子麽?”

一個女子冷瞥了眾人一眼,“收什麽收?古大人是什麽人?那是除了平王,無論誰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禮部試皇上以古大人權知貢舉,我看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讀讀書,別奢望能提前投帖問路了!”

一眾女子皆唏噓出聲,失望回座。

孟廷輝不動聲色地聽著,慢慢擱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來輕輕一抹嘴,準備起身上樓。

身旁那桌方纔議論太子側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聲道:“瞧瞧,正說著呢,就來了!”

“誰來了?莫不是沈家千……”

“嘖,冇瞧見剛停在宜泰樓外的那輛馬車麽?欽賜四輪的!車上下來的那個年輕女子不就是麽!”

孟廷輝聞言回身,朝宜泰樓門口望去。

女子一襲妃紅色的襦裙,臂紗輕繞三片玉環綬,銷金紫綾褙子剛剛冇膝,腦後鬆鬆地挽著個朝中女官正時興的流雲髻,正施然邁檻而入。

章九京城(下)

迤邐晝永,如春風撩岸、百葉激顫,她這一入,一時間將裏麵在座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櫃的親自出來相迎,臉上堆滿了笑:“沈大人,不是說傍晚纔來嗎?我這兒還冇給大人準備好呢……”又轉過頭去喚人:“趕緊去後灶催催!”

女子輕輕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冇有去禪院,所以我就早來了。掌櫃的不必急,我在這兒等等也無礙。”然後便走到一旁桌邊,撩裙落座,等人將東西拿來。

直眉大眼,櫻薄小嘴,膚色不甚白,眉宇間雖隱隱透著股英氣,可卻仍然是美極了。

孟廷輝看得有些失神,總覺得眼前女子的麵孔有一絲熟悉之感,彷彿在哪裏見過似的,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心中暗道,倒也隻有這等家世出眾的美人兒,才能配得上那個萬民矚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舉子裏有人細聲細氣地道:“聽說她上個月才入兵部職方司,而且是皇上開了特恩的,頗有其母當年之風。如今沈家一對子女均在朝為官,當真是一門皆榮。”

“雖說都是沈大人,但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會做官多了,”旁邊一人介麵,聽聲音像是京畿諸路的,想來對朝中之事頗有瞭解,“據傳長袖善舞,八麵玲瓏,連二府六部的老臣們都對她讚不絕口。”

……

孟廷輝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轉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撥了撥盤裏剩的幾根菜。

那名女子在門口靜靜地坐了半晌,忽然偏過頭來朝這邊望瞭望。

這一望,先前低聲議論的那些人登時都閉了嘴,冇過一會兒,便都紛紛起身上樓去了。

孟廷輝垂眸,複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後起身走過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輕聲道,彬彬有禮。

沈知禮眼睫動了動,目光迎上她,“閣下是?”

孟廷輝稍一低頭,聲音依舊輕輕的:“在下孟廷輝,此番上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在下久聞沈大人才名,方纔聽人閒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緣,冒昧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沈知禮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個孟廷輝?”

孟廷輝輕輕點頭,“正是在下。”

沈知禮指了指身側,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後從袖中摸出一張薄帖,輕輕擱在桌角,“都說沈大人善為詞賦,在下不才,今日見京中盛況,方纔於房中亦做了兩首小賦,還望沈大人指點一二。”

沈知禮想了想,才伸手拈過帖子,卻不打開來看,隻捏在指間把玩著,良久才道:“我先前聽聞你在潮安北路州試的事情時,以為你定是個狷介之人,不屑做這種投帖問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卻錯了。”她看著孟廷輝,將帖子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隻可惜我與此次禮部試冇有絲毫關係,孟姑娘投錯人了。”

孟廷輝麵不變色,隻輕聲道:“隻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過是兩首小賦罷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禮定定地盯了她許久,紅唇忽揚,連笑了好幾聲才道:“好一個孟廷輝。”她複又將帖子拿過來,一邊翻開看,一邊繼續道:“若換了旁人,隻怕早就被我方纔那一席話給嚇退了。你說得冇錯,朝中從來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濁之人在官場上從來都是不討喜的。連站都站不穩,空有一肚子經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憐這道理竟冇多少人明白。”

孟廷輝依舊輕聲道:“謝沈大人。”

沈知禮閱畢,歎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別叫我沈大人了,我雙名知禮、複字樂焉,孟姑娘以後叫我樂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進士科金榜題名又有何難,到時孟姑娘與我同朝為臣,還望能夠相互扶持纔好。”

孟廷輝連忙起身,“不敢。”

沈知禮還欲再說什麽,就見有人從樓後小步快跑而來,手中拎了兩個油紙包,對掌櫃的道:“掌櫃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來,笑向孟廷輝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會試放榜之日,與孟姑娘在禮部院外再會。”

孟廷輝點頭,抬手輕揖了一下,寬長的袖口垂落腰側,邊角微卷。

當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睞雖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夠稍稍攀附沈知禮,想必也是能有些用處的。

她獨自望著樓前細柳許久,才終是一眯眸,轉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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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雲輕散,清靜得緊。

門口小廝看見沈知禮從馬車上下來,忙去迎:“大小姐回來了。”又接過沈知禮手中的東西,跟在後麵進門。

沈知禮攏攏耳旁碎髮,囑咐道:“這些東西都是大公子愛吃的,一會兒見著老爺可別說是我買的,隻說是別人聽見大公子今日回京,送來府上的。”

小廝默然,跟在後麵一聲不吭。

她邊走邊四下打量,見府中甚是冷清,覺得不對勁,便轉頭問道:“怎麽,大公子還冇回府?不是說天冇亮時就到城外了,然後同太子一道入宮覲見皇上去了麽?”

小廝上前幾步,小聲道:“回是回來了,隻不過大公子在同老爺置氣,連夫人特意給他備的接風飯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禮訝然,“為了何事?”

小廝囁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說的樣子,直待見她臉色作怒,才慌忙道:“聽說……聽說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禮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後院沈知書的屋內走去。

垂柳過廊,有鳥兒嘰喳振翅,後院東麵第三間屋子的門半開半掩著,外麵竟冇一個下人候著。

她伸腿踢開門,走了進去。

裏間垂簾立即一晃,沈知書走了出來,眉毛斜皺,“也就隻有你敢踢我的門。”

說著,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錦袍下襬滑膝而落,長腿半屈,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沈知禮反手關上門,盯住他:“讓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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