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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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寫策論與定題不符,太傅說此人雖然學識了得,卻有炫才立異之嫌,故而依例將其除名。”

他麵色微涼,想了想,“既然如此,為何特意拿來給我看?”

“太傅說,惜才。……太傅還說,這篇策論也許正合殿下心意。”

他默然,右手長指輕輕一撥,那張謄紙便展了開來,匆匆閱畢,眼底驟現驚色,抬頭問來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來人點頭,“孟廷輝。”

章七

京城(上)

董義成一身涼汗地走了出去,腳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見外麵跪了一院的官員們,臉色頓時變得黑如炭,“都還跪著乾什麽?廢物一群!”

跪在最前麵的通判連忙起來,忍著膝蓋的痠麻跟在他身後,小聲問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董義成低眼,連連搖頭歎氣。

周圍人見狀心中皆是一慌,卻也不敢多言,隻起身站好。

半晌,才聽董義成壓低了聲音道:“殺伐決斷,剛明之度,竟不輸平王當年一分一毫!”

眾皆默然,麵麵相覷,頸後又漫上來一層冷汗。

平王當年的狠辣冷戾誰人不曉?

持搶縱馬,血染五國山河,拱讓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懼過旁人,眼眨手落間結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董義成看了看眾人的臉色,又冷哼道:“你們以為太子居於宮中便不懂治軍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錯特錯!你們不想想他這十年是怎麽過來的,真以為北麵各路的詔諭都是皇上下的?!”

他轉身,氣得踹了一腳前麵那人,“說了多少遍,北麵的城營要修、要修!現在倒好,讓太子抓了個現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這事兒也不能怪我一人,當初不也是想著北境不會出什麽事兒,省些民力麽……”

董義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訴你們,別看太子不聲不吭的,手段可陰著呐。別以為仗著點舊功,就冇人敢動你們!他如今人尚居於儲位便能如此,待將來身登大位還不知會怎麽樣,仔細自己腦袋吧,諸位!”

跟在他後麵的人急得眼眶都紅了,“董大人,那……”

董義成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腳下一頓,回身隨便指了一個人:“都被你們氣糊塗了!去,到一堂偏廳把沈大人請來,就說太子找他有事。”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周圍人見董義成怒氣猶盛,便也不敢再問,直待他出了院門,纔有人小聲低歎道:“這回潮安倒是招惹誰了,來的都是什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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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書一腳剛跨進門內,口中便道:“殿下?……”問完才發覺廳內冇人,不由挑眉,往裏麵走了幾步,探頭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過會兒再來。”

“無礙。”

英寡斜靠在矮塌上,低頭側臉,麵容冷峻,手中捏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垂在一旁。

沈知書走過去,“聽說殿下今日動怒,攪得帥司裏人心惶惶。”

他卻似是冇聽見,隻一斜眉,將手中的紙遞過去。

沈知書接過,目光一掃便皺起眉,“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幾瞥,更是吃驚:“此人膽子也太大了!”

他還是不言,閉了閉眼,方坐起身來。

沈知書神色認真起來,一撩袍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細細地將手中謄紙上寫的東西看了幾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論,這若是讓衝州府衙裏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們!連一個女子的見識都不如。”

英寡這才抬眼,“太傅已將此人從州試除名。”

沈知書詫然,又看了眼謄紙,“可是因此策論鍼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會是如此狹隘之人?”他低聲道,“斷是不能因這一人而壞了規矩。”

沈知書揚眉:“可當年我娘殿試後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麽?怎麽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這邊走來,“這怎能一樣?當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請母皇最後出麵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試,下麵多少雙眼睛看著,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負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會遣人將這個拿來給我看了。”

沈知書笑道:“這麽說來,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他沉默半晌,眼底閃過一絲遲疑,“不知她做這篇策論,究竟是為民述情還是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個狷介之人,往後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頭,隻怕還冇露尖便會被毀了;若是後者,那也太冇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間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穩,靠這手段是冇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書亦起身,“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女子,尚未曆事,定是想什麽便寫什麽了,哪裏管得了那麽多。若是此人當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進士科除名,豈非朝廷一大損失?”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紙,沉眉不語。

孟廷輝。

那一個清晨的那一雙眼,那麽澈亮無雜地望著他。

他轉頭,又看了看笑著的沈知書。

許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首,聲音輕涼:“拿上這謄紙去貢院,持我口諭,此人棟纔不可多得,恩點為此次女子進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書倒是一驚,“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為何還要點她為一路解元?此例一開,若往後別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該要如何是好?”

英寡漠聲道:“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個孟廷輝。”他雙眉稍緊,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禮部試上能否再做高論。”

屋外翠色滿院,春機盎然,幾隻蝴蝶翩躚而舞,微風迎麵帶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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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試放榜的那一日,衝州女學院牆外被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

“借過借過,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嚴馥之拽著孟廷輝一路衝進人群,踮著腳使勁往前看。

孟廷輝僵著身子,蹙眉道:“晚些來看也一樣,偏你就急得像什麽似的。”

“我急?”嚴馥之回頭,笑得跟花兒似的,“我纔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輝無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麵。

前麵忽然傳來人小聲說話的聲音:“來了來了,就是她……”

“哪個?”

“就是那個,嘖,茶色襦裙的那一個,後麵站著呢,看見了冇有?”

“真冇看出來。”

“這事兒還有看不看得出來的?聽裏麪人說,本來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貢院拜謁沈太傅,瞧見這張考捲了,這才得以出頭!”

“話是這麽說,但誰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啊……”

嚴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著孟廷輝的手猛地攥緊了,回頭激動道:“解元!孟廷輝,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個!”

孟廷輝麵無波瀾,隻點了點頭,“走吧。”

嚴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臉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輝,你冇發燒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試解元!你不高興?”

孟廷輝停下,抬頭看了看她,臉色猶僵,卻冇開口。

除名後又遭恩點,此事曆來為鎖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會知道箇中詳幕,若無人授意刻意傳出,旁人怎麽能這麽快就知道?

雖稱是太子開恩欽點的,可她卻高興不起來。

在州試上違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三年一次女子進士科,國中諸路人才濟濟,而那狀元之位就隻有那一個。若能中今科狀元,那就能夠入翰林,將來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隻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卻心中多年以來的夙願。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她隻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見到他。

她渴望見到他,因而渴望出人頭地,於是纔在這次萬民矚目的進士科州試上大膽違了例。

倘是她的策論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無塵的青睞,那麽將來的禮部試和殿試便可放心一赴了。

隻是她冇想到會被沈太傅除名,更冇想到又會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的解元。

聲張得如此沸沸揚揚,並非她的本願。

而對這個傳說中一向寡言冷麪、心深難測的太子,她從這一刻開始就冇了好感。

章八

京城(中)

先從衝州坐牛車到吳天府,又從吳天府走水路到壽州,最後同人合租了輛馬車,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用香藥並糖煎了浴佛水贈與過院之客,城中街上人頭攢擠,榴花細柳,氣序清和,微風徐徐,彩旗輕揚,儼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輝下了馬車,抬眼便看見街頭那座三層樓高、恢宏雄偉的宜泰樓,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來都聽說京城繁盛,可若非親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這種種景象。

宜泰樓門前的小二看見她,遠遠地便迎了上來,親熱地笑道:“姑娘是來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的吧?”見孟廷輝點頭,他便一揚手,“姑娘裏麵請。”

孟廷輝走進去,見酒樓一樓大堂甚是清靜,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禮部試的女舉子都要住宜泰樓,宜泰樓便在禮部試結束前不事經營了?”

小二接過她的包袱,領她往櫃前去,搖頭笑道:“姑娘是從外府來的,不知京中習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許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禪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樓客少。”

孟廷輝這才明白過來,便笑著走到大堂櫃前,對掌櫃的說:“潮安北路衝州府,孟廷輝。”

掌櫃的看她一眼,轉身去後麵案台上拿過一封信,遞給她:“昨日剛到的,我本來還在納悶,宜泰樓還冇住進來這麽一個人啊。”

孟廷輝訝然,接過信便拆了開來。

一張薄薄的信箋,飛揚跋扈填滿了字,洋洋灑灑數言都在譴斥她的不告而別,最後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掃到署名處。

其實不看也知道,能給她寫這種信的人,除了嚴馥之,還能有誰。

不告而別確是她不對,可她平生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告別。

告別了又有什麽用?

從此天各一方,有緣自會相見。

就好像……

她腦中剛閃過一個人影,思緒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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