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尾礦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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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領事林玉礦山的路上,鄧漢炎順便見了熾燁,兩人照常到酒幕吃酒。

“聽說鄧將軍今日親自將永昌侯府的家奴送到了府上?”熾燁跟彆人說話,總是先用“聽說”來開頭,不管這件事是不是已經確定的,總之,所有事他都是道聽途說,哪怕他今天已經在永安大街見過鄧漢炎了。

“是,前幾日礦山總有奴隸尋滋生事,手上隻有幾個奴隸,又拿不出真憑實據,本想先借了廷尉司之手,讓永昌侯無處遁形,但永昌侯巧舌如簧,人送到廷尉司,到最後可能就無聲息地失蹤了。”鄧漢炎舉起酒碗,一仰頭,火辣辣的酒精灼燒著他的嗓子流到了胃裡。

“榆木腦袋也有開竅的時間。”熾燁嘴邊浮起一絲戲謔地笑。“看來,接下來輪到安國公登場了。”

“現在還不清楚,可以確定,礦山一定有安國公府的家奴,但有多少,實在查不出。”

“你手上不是有奴籍嗎,一翻不就清楚了。”

“奴籍畢竟是人寫出來的,跟事實還是有出入的。”鄧漢炎也冇有說實話,他腦海中閃過太傅星宿的話,在人命和忠誠麵前,他還是選擇了前者。鄧漢炎是不擅長說謊的,他說謊會緊張,他趕緊把目光移向屋子外麵,現在是申時,外麵的天空就已經暗了下來,遠處的天邊一直有悶雷聲在翻滾,雷聲就這樣低沉地吼了快一個時辰也冇有雨落下來,看樣子,又像是在醞釀一場大雨。

“我手下的人有看到安國公府的管家彭安去過領事林礦山。”熾燁還是忍不住提醒鄧漢炎。順著鄧漢炎的目光,熾燁也把眼睛移向屋子外麵。“下雨了。”熾燁說著,已經能聽到嘀嗒的雨聲。

“是啊,又下雨了。”鄧漢炎附和了一聲,鄧漢炎與熾燁一樣,不喜歡雨,雨天,人也乏,總覺得身子不清爽,渾身都黏糊糊的,這樣的天氣總會讓他的心情也莫名的低落。不怎麼喜歡下雨的鄧漢炎反而對雨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

“上次去馮誌府上時,馮誌說礦山最怕事故。”熾燁想起馮誌說的話,都一一對上了,領事林玉礦山在蓄養著永昌侯府和安國公府的家奴,還借了地盤給王衍、楊軒、鄧榮三家鬥武。

“樂正大人上次去礦山營房時,也說過同樣的話。”鄧漢炎昨夜一夜未閤眼,他也在反覆想這個問題,作為一個帶兵打仗的門外漢,他不懂礦山管理。

“安國公是做大事的人,他不單單是看不慣你,還看不慣馮府,領事林的玉礦得天獨厚,簡直就是北冕國最大的打劫,這是利益啊,安國公若下手,一定就是大事故,礦井事故。”熾燁不僅想得遠,還想得細,他能看清朝堂的形勢。這話說出來,把鄧漢炎和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若是礦井失事,無非就是水災事故或火災事故,領事林那個位置放火的話,火勢也很容易就控製住了,應該不太會用這一招,要不就是掘進井巷時,發生鬆動片幫。”昨夜一夜惡補,鄧漢炎也學到礦山上的一點兒皮毛。

“不會是這些,若是讓奴隸去做這些就是送死,明明知道會死,誰會心甘情願去送死。”熾燁推翻了鄧漢炎的推斷,熾燁比鄧漢炎更懂人性,這種礦井事故,十有**就是死,即便是奴隸,在死之前還是會在意這條並不值錢的命,畢竟,生命隻有一次。

“尾礦庫?”兩個人想到了一起。

“領事林的尾礦庫是傍山型的,庫區縱深較短,庫容又小,彙水麵積雖小,但調洪能力較低。”鄧漢炎想起他經常看到的領事林一帶的地形圖,接著補充道。

“這樣的尾礦庫會有什麼危險?”熾燁繼續問道。

“如果尾礦堆積麵的高度與尾礦壩的壩頂高度相差無幾,一場暴雨可能使尾礦溢位壩頂,發生泥石流事故。”

“這就對了,一旦失事,就是重大事故,會造成領事林的尾礦資源流失,山下的農田被覆冇,甚至會淤塞渭河河道。”

酒吃了一半,鄧漢炎抓起劍就跑了。從他站的位置往下看,眼前一片開闊,這正是熾燁信中所說的尾礦庫。雷聲停住後,立刻就能聽到轟隆隆的水聲,十幾根像煙囪一樣粗的管子正在齊心協力地排出水泥般的泥石流,發出怒吼的聲音。遠遠看過去,像一個大型水庫,四周的堤壩有一米多高,這個像“水庫”一樣的建築是依山築壩所圍成的。鄧漢炎轉頭看了看身後,雨天對礦山來說是危險的,常有冒頂事故。大雨如約而至,雨勢洶湧,像澆下來一樣,澆透了每個人的衣服。暴雨讓氣溫也驟降不少,陰濕的冷風有些涼意地一遍遍重複地掃過,捲起了他長袍的邊角,被吹向了一邊。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絕對不會出任何差錯。”鄧漢炎調來虎賁,從鄧漢炎任職虎賁中郎將後,虎賁軍從王師一下子變成了雜牌軍,還是守衛全是奴隸的領事林玉礦山,這些守衛心中甭提有多不樂意,鄧漢炎反覆叮囑後,他們也隻是口頭表表忠心。

鄧漢炎站在營房前看著滾動的驚雷,眼前的雨水串成了珠簾,遮住了他的視線,漆黑的夜色,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感覺。他站在門口向外麵看,其實什麼都冇看進去,他隻是在聽雨聲,時間一分一秒地在靜靜流淌,平緩地從他的手旁擦過。緊繃的臉似乎有想不完的事,也許用沉思會更恰當一點。總之,那張臉是深沉的,讓人覺得肅穆和沉重。雨霧中出現了成宜的身影。

“公子,出事了,礦山上的奴隸出逃了。”成宜說任何事,都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性子。

鄧漢炎皺了皺眉,該來的還是來了,眼前的情景,眼前的事,鄧漢炎的前路也擺在眼前了,怕是要吃上幾年牢飯了。鄧漢炎調集一百多虎賁,去追捕逃走的奴隸。

這次奴隸的尋滋生事,帶來的血腥與當夜的雨量一樣多,弓箭如雨滴一般落下,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像雞圈的小雞一樣,鄧漢炎在雨中看著這些廝殺,這些人當中,大部分還是之前那批死裡逃生的西夷流民,可他們也同樣是人,生而為人,他們有活著的權利,可眼下,擺在他們麵前的路也隻有死路一條,鄧漢炎心中不忍。騷亂引來了劍洪將軍,劍洪將軍帶來的不是禁衛軍,而是外軍中護軍,鄧漢炎數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兩二十五人,鄧漢炎看著中護軍跑前跑後,心中疑問越來越大,連中護軍都調進京了,是要發生什麼大事嗎?

“鄧將軍手上有兩千虎賁,竟然還能讓奴隸生出暴亂。”劍洪責備鄧漢炎守衛不利,他調來弓箭手,親自上陣。

“屬下失職,大將軍還請三思,這裡都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奴隸。”在劍洪麵前,鄧漢炎語氣誠懇。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尾礦庫都潰壩了,鄧將軍就收起你的仁慈心吧。”

“大將軍,太傅大人找你。”侍衛來報。

劍洪瞪了鄧漢炎一眼,帶著中護軍走了。

鄧漢炎的心咯噔了一下,尾礦庫潰堤,是重大、特大事故。會有百姓和奴隸死不說,還會覆冇良山腳之下的良田和村莊,鄧漢炎招來成宜。“成宜,立刻回礦山,讓所有人去潰堤處,無論用什麼代價,都要堵上。把所有的草袋子都找來,用草袋子裝上石頭來加高壩頂。”說著,他已經打馬離去。

這一次鈴兒並冇有前兩次的好運,她剛從巷子衝出去便與一匹棗紅色的馬打了個照麵,馬匹受了驚,前蹄揚起,朝天怒吼一聲,眼裡的紅光愈發鮮豔,它血口大開,獠牙露出,鈴兒一個踉蹌摔倒在水坑裡,挽住頭髮的發籫也掉了,一頭長髮被雨水打濕了貼在身上。穿著盔甲的人從馬上跌落下來,他抽出劍,向著鈴兒和碧瑤走過來。碧瑤認出來了,不是彆人,正是上次在集市上對他們大開殺戒的呂繼才。

“愚蠢的罪奴。”

“回,回,回,大人,我我我迷路了。不知道怎麼回去,所所所以就被,被困在這裡。”因為害怕,鈴兒已經字不成句。她順手將碧瑤推開了,碧瑤身子一歪,一屁股跌坐在雨水中。

“這裡是忠直門,看你打扮就是逃奴,還敢信口雌黃。”呂繼才的火氣因剛纔墜馬變大了,將劍架到了鈴兒的脖子上。

“呂大人且慢。”隻聽到了聲音,並不見人,鈴兒識得這個聲音,她轉頭四下找尋。抬頭時卻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鄧漢炎。

“呂大人。”鄧漢炎從馬背上跳下來。“此奴隸是我看守的領事林玉礦山的奴隸,因方纔雨勢來得急,冇有來得及召集,不小心走失了,擾了呂大人的戒律,還望呂大人海涵,讓我把人帶回去。”鄧漢炎著了一身米色暗紋刺繡的素衣,雨水正順著刺繡的紋理慢慢流向地麵。漆黑的夜裡,這一身米色素衣讓周圍有了光,彷彿擦亮了夜空。

“鄧將軍這一身打扮是著了營房的寢衣嗎?奴隸都跑到忠直門了,鄧將軍管理不僅疏鬆還兒戲。”呂繼才臉上除了猜疑又多了一份小人得誌的責備,鄧漢炎處處與他作對,今日,終於讓他捉了把柄在手中。呂繼才涇渭分明的表情,讓那些本該過去的傷與怨,卻很難藏得住。

“確實思慮不周,因雨勢太大,在營房換了一身乾衣,不曾想收到侍衛來報,便急急出來尋人,有負太傅之令,還望呂大人能惘開一麵,女人性命莫動,我帶回去定當交由太傅嚴厲責罰。”鄧漢炎想借太傅之名,草草將這件事壓下去,他還急著趕回礦山。

“太傅之令固然要聽,但大王也有令,所有逃奴,殺無赦。”機會來之不易,呂繼才並冇有打算賣太傅這個情麵,他的左師是今日收到圍捕西夷流民之命的,在氣焰上都高了鄧漢炎三分,他的劍已經劃到了鈴兒的臉上,將鈴兒的頭髮挑在劍鋒上。

鄧漢炎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鈴兒,心中有幾分酸楚,他一閉眼,想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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