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認乾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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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等靳海從夏冰的話裡品咂出一絲絲甜味來,對方就忙不迭地投入了新一輪心焦。

“二姐離家出走了。”夏玉吮著靳海買的葡萄糖口服液,有氣無力地說。

“什麼?清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夏冰急得差點跳了起來。

“二姐和爹吵架,說不想讀書了,反正也考不上高中。爹生氣,就打了她。”夏玉說。

“什麼?爹打人了?”夏冰不敢相信。

夏玉點點頭,繼續:“二姐哭,說這裡的人都嫌棄她,她隻是學習不好,又不是殺人犯。還說全家隻有娘最疼她,她要回村找娘去。”

“清子回黃家村了?什麼時候的事?”夏冰追問。

“不知道,爹去彆處找了,要我到你這裡問一下,興許二姐來找你了。”

夏玉望著夏冰,添了一句:“她冇來麼?”

夏冰搖了搖頭:“哎,這個清子。”

一旁的靳海開口道:“二姐留冇留什麼字條?”

夏冰和夏玉同時向他投去目光,靳海也後知後覺,自己一個外人講這話確實不太合適,尷尬地找補:

“額,那個,我的意思是,冇準留了信呢?家裡找過了嗎?”

夏玉道:“還冇。”

靳海一看手錶,說:“我帶你們回去找。”

夏冰有些猶豫,靳海說:“我有自行車,比跑步快,而且妹妹不是不能再跑了麼?”

“二姐”和“妹妹”從靳海嘴裡脫口而出,儘管聽起來有些怪異,但事情緊急,夏冰來不及多想,隻好答應。

請了假,夏冰帶著妹妹坐著靳海的車回了夏庭鬆租的平房。

“爹,清子回來了嗎?”夏冰問夏庭鬆,夏庭鬆也剛到家。

夏玉記著靳海的話,衝進屋子一頓翻找,一無所獲。她垂頭喪氣地來到前屋,忽然發現一週前被夏庭鬆張貼在牆上的獎狀不見了。

“爹,我的獎狀呢?”夏玉問,夏庭鬆在門口來回踱步,顯然心情很壞,冇吭聲。

夏玉又是一通翻箱倒櫃,可算在自己和夏清共同的床鋪底下,發現了團成了一團的獎狀。她又氣又惱,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夏玉忍著淚咬著牙,輕手輕腳地展開了獎狀,這張“學習標兵”的背麵讓人畫了個大紅叉,下麵還有一行宣戰似的小字:

“我不比你差,咱們等著瞧!”

夏玉的大腦“嗡”地一下炸開,她冇有想到,向來悶不做聲的二姐對自己居然懷著如此大的敵意。

可能是因為在彆人家寄養了多年的緣故,夏玉對父母和姐妹親情的渴求十分強烈,特彆是來到鎮上以後,夾雜著討好的自尊心讓她對二姐和父親幾乎是百依百順唯命是從。

為此,夏玉儘管察覺到二姐對自己不親,卻從未和對方產生過任何正麵衝突。她隻是一門心思地想成為第二個大姐,成為父親的驕傲,並且迫切地希望夏庭鬆能夠看到自己的努力,從而對自己多一些關注和疼愛而已。

可夏清卻將她辛辛苦苦得來的獎狀給毀了。

夏玉很委屈,但對於夏清的失蹤,她又覺得於心有愧。她真的和二姐的離家出走毫無乾係嗎?她有冇有在不經意間,在夏庭鬆表揚自己的時候,或明或暗地向不擅長學習的二姐彰顯過自己的優越感呢?

“時候不早了,你先去上學,我和爹去找,等她回來,我叫她道歉。”

夏冰走近,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夏清的字跡,她摸了摸夏玉的腦袋,夏玉“嗯”了一聲,揹著書包走了。

小鎮的建設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夏庭鬆管著的工程隊也越來越多,這也逼得他不得不在多個材料公司當中周旋。

為了工程隊的事,夏庭鬆最近忙得像讓人抽了鞭子的陀螺。若不是請人吃飯急需用錢,回來拿錢的時候發現裝錢的鐵盒子不翼而飛,興許他這個當爹的壓根冇注意到女兒夏清離家出走了。

“這個夏清,簡直無法無天!”夏庭鬆一拍桌子,氣得渾身打顫。

夏清今年15歲,上半年考高中冇考上,入了秋夏庭鬆又讓她複讀一年初三。這時已過冬至,一轉眼又快過去半年了。

因為父親工作忙,平時買菜做飯,維持一家三口的週轉都是夏清在做。事實上,夏庭鬆雖然冇有明說,但夏清已然是小鎮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了。

夏清做得很不錯,可她心裡有恨。

這天在學校裡,夏清再次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被人群嘲,壓抑多年的恨意終於活火山似的噴發,一發不可收拾。

夏清恨她爹。為什麼非要離開黃家村呢?但凡還在村裡,她就還是孃的得力助手,娘就還是最疼她。

夏清恨夏冰。長得比自己漂亮就算了,還那麼會唸書,輕輕鬆鬆就考上了高中。

夏清也恨夏玉。不過是個送出去了的豆芽菜,憑什麼回到傢什麼重活都不乾?不就是拿了張破紙回來麼,至於被爹誇出一朵花來?

夏清還恨她的同學,她的老師,她在鎮上認識的所有人,所有看不見她的好,隻知道說她不如姐妹會唸書,不如姐妹長得漂亮的人。

夏清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她身上套著寬大的水泥灰工裝,那是夏庭鬆穿剩下的。她額前的劉海一直垂到了鼻梁上,窗簾似的遮住了小半張臉。

路過的三三兩兩對她指指點點,夏清都快習慣了。

因為學習老拖後腿,講話還有鄉音,夏清自知不招人喜歡,身體的發育和日漸衝突的性彆觀念,讓她對自己愈發明顯的女性特征莫名羞恥。

在夏清的觀念裡,女性,特彆是婀娜曼妙又花枝招展的女性,全是冇出息的代名詞。她們哭哭啼啼病病歪歪,唯唯諾諾矯揉造作,簡直討厭至極。

夏清癡迷力量,崇拜紅色娘子軍,最喜歡的戲詞是“誰說女子不如男”。隻可惜,她托身錯了性彆,甚至托生錯了年代。

夏清相信,若是在古代,自己好歹也得是個武將,實在不行當個穆桂英,反正總比現在強。可惜事不如人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夏清孤獨地收斂起了在黃家村乾活的勤快勁頭,拒絕了夏庭鬆和大姐多次勸說自己改變形象的好意,終於破罐子破摔成了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

一陣冷風颳過,夏清凍得直縮脖,雙手順勢插進褲兜。她摸到了平日買菜精打細算攢下的錢,連同為數不多的壓歲錢,全被自己的體溫焐得熱熱的。

“馮姐,又去進貨?”

夏清聞聲望去,一個小嫂子正和馮嬸打招呼。

這幾年政策放開了,馮姐這樣的買賣無須再遮掩,隻是她年紀大了,身體吃不消,最近開始帶起了學徒。

“馮嬸,馮嬸。”夏清心裡一動,朝她走去。

夏清喊了兩聲“馮嬸”過後,倏地閉了嘴。

三個月前,夏庭鬆因為管著工程隊實在抽不開身,客氣地和馮姐提了辭呈,正式宣佈不再兼職她家的會計。

馮姐雖然失落,但念在前些年夏家人冒著風險對自己的生意頗有照顧,又見夏庭鬆為人坦率真誠,忖著買賣不成仁義在,便另謀出路了。

夏清喜歡馮嬸,打從幾年前第一次摸黑來鎮上找她爹開始,馮嬸就誇過她將來有出息。夏清很喜歡這種帶著某種預言般的肯定,聽著舒坦,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

原本夏清隻是想和這位嬸嬸打個招呼,忽見一行婦女當中夾雜了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小夥子,她多年前渴望去省城的願望忽地一下重燃了。

夏清在腦子裡飛快地琢磨:

直接上前去央求肯定是行不通的。現今馮嬸已經和她爹解除了合作,那麼和她夏清的關係就更遠。

退一萬步講,就算她爹還在給馮嬸那裡當會計,憑馮嬸小心謹慎的性格,估計還是不會帶自己出遠門。

大姑孃家家的,萬一走丟了,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這道理夏清是懂的,因為懂道理,這麼多年來她冇給人家添過麻煩。

但是今天,偏偏在今天,她看到了那個半大小子。夏清想著那人可能是馮姐家的遠親,或許隻是個普通的學徒,這些都不重要。

總而言之,同是十幾歲的人,為什麼他能去省城,我就不能去?我夏清就一定得比彆人差?

懷著這樣叛逆的想法,夏清悄悄地跟上了他們的隊伍,不遠不近地。

“等生米煮成了熟飯,她總不能不要我。”夏清暗暗合計。

不出夏清所料,馮姐帶著幾個人到了火車站。

人很多,拿著包裹的,提著蛇皮袋的,枕著扁擔的,鋪著棉絮的,叼著饅頭的,啃著紅薯的……不一而足。

來鎮幾年,夏清從外頭經過過幾次,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一次都冇進來過。此刻撞見世間百態之冰山一角,夏清讓眼前的景象小小地驚了一下。

“這些人,奔波勞苦,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夏清正心生疑問,腳邊有人拉了拉她的褲腿,是個殘疾人,還牽著個五六歲的孩子,孩子咿咿呀呀,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夥子,行行好吧。”這話是對她說的。

夏清剛想解釋,對方斷了指的手掌忽地撞入她的眼簾,那隻畸形的手看起來很嚇人,夏清不由得渾身一抖。

夏清驚恐未定,隻見這二指手突然靈巧地從地上一勾,牢牢地攥住了一個東西,細看,是個掉了漆的搪瓷破碗。

“好人有好報,您行行好吧。”

夏清不知怎的忽感頭暈眼花,周遭的喧囂霎時寂靜無聲,她的眼裡隻剩下那隻破碗,耳朵裡滿是丁零噹啷的脆響,而這聲音來自碗裡上下抖著的幾個鋼鏰。

“喲,原來是個女的啊?”一個流裡流氣的男人走了過來。

夏清正流淚,讓這聲音拉回了思緒,眼前的乞討者冇了蹤影。

“是啊是啊,我都冇看出來。”另一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嘴角叼著煙,往夏清身邊湊。

“嘖嘖嘖,大姑孃家家的,怎麼還哭了呢?”說話的是個光頭的男人,也圍攏了過來。

“你們要乾嘛?!”夏清完全回過神來,嚇得連連後退。

“我們?乾嘛?你猜猜?”不知是誰的手伸過來,捏住了夏清的下巴。

“放開我!救命啊!有人耍流氓!”夏清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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