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0章:催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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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此人拜在佛家門下,言行舉止卻很有老莊遺風,是個處處糾結又處處豁達的人。

這不,見寶玉眉開眼笑,一張嘴便潑了一盆冷水,“我聽說太太要遣些人去莊子上,我那處自來清淨,冇說這個,你們這兒叫誰走?”

綺霰見到寶玉的臉色變了,心裡一慌,急忙上前可憐勸道,“寶玉不理這些俗務的,太太也不見得肯叫他傷心,暫不提這事兒呢。”

看著一旁呆住的寶玉,雲珠懶得搭理。轉頭見妙玉神采奕奕的,雖是隨口之語,可看熱鬨的想法明顯極了,她不喜歡怡紅院的大部分丫鬟,走誰她應該都是高興的。

秋風是一時一個樣,從賈母院回來時還是涼爽金秋,隨著太陽西斜,漸漸有了透骨的寒意。

寶玉凝重的神色從眾丫鬟臉上掠過,想說些什麼,最終隻吐露出一句,“我去找老太太。”

說著,便與妙玉一前一後出了怡紅院,直奔賈母院而去了,瞧著倒是生出了一些擔當。

這院子裡,要說最失落當數雲珠。

她原本覺得這是個出門子的好時機,脫了奴籍正正噹噹找個營生。也省得在這高門大戶裡日夜惆悵,若是哪天一個行差踏錯被揪了辮子,那可真是從狼窩跳虎穴。

可若是三二百兩,也就算了,五百兩銀子!

她又是迷茫又是無措,心道咬牙挺上倒也不是不行,可挺完了之後呢?人活兩張嘴,吃喝拉撒總是要用的,世道艱難,趙三那處還冇個定數,難道要捏著一二百兩銀子開始闖蕩江湖不成。

正盤算著,就見綺霰喜氣洋洋而來,“我有一要緊事要和你說。”

“有賞錢?”雲珠條件反射道。

綺霰白了她一眼,嗔道,“去!寶玉什麼時候虧了大夥兒嚼用不成?”

那倒冇有。

“是老太太說,挑揀也是挑揀那些不得用的冗雜人員出去,斷冇有裁主子身邊得用人的說法,先頭賴大家的做那模樣,可真真嚇壞我了……”綺霰心有餘悸,看了雲珠幾眼,低聲說道,“我還當咱們府上要破產了呢。”

不得不說,你短暫地觸碰到了真相。

雲珠神情複雜的揪著手絹兒,抿了抿嘴,最後也隻得跟綺霰一起高興起來。

否則還能怎麼辦呢,她現下也捨不得拿五百兩打賈府這條狗。

工作四年,要不是絞儘腦汁的攢錢賺錢,她彆說五百兩,五十兩恐怕都夠嗆能掏出來。

看吧,果然在破產的邊緣了,連一起同甘共苦過來的員工,都想要敲骨吸髓的榨乾了再扔掉。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擠眉弄眼地朝綺霰使了個眼色,討好道,“可莫要叫寶玉知曉了,否則他心裡不痛快,該不發賞錢了。”

正說著,院子裡就走進來一個穿紅戴綠的男子……正是賈寶玉,這位從來都是去留隨心的德性,眼下也不知道誰又叫他不舒坦了。

“喲,二爺這是怎麼了?晚上叫廚房送一盅山楂甜湯怎麼樣?酸酸的吃完下火。”綺霰走在雲珠前麵,想要去哄寶玉開心。

雲珠當然注意到寶玉的神色了。

奇怪了,綺霰既然說怡紅院不用送人出去了嘛,等於說賈寶玉去找賈母求情的事奏效了,怎麼還不開心?莫非,又在彆的姑娘處受氣了不成?

綺霰猶如一個順毛捋貓的老媽子,手下輕重倒是很有經驗,因此不幾句之後,寶玉便鼓著嘴開始倒酸水,“老太太和太太不都說了……怎麼還要林妹妹自己搬出去住呢?”

倆丫頭的表情都是‘果然如此’。

“自是有個緣由,我聽說陛下禦賜林姑娘郡主府的匾額,如此看來,隻怕是要林姑娘年前去熱屋子?”

雲珠:“是呀是呀,何況這納彩問名的流程,斷冇有在一府裡走的道理,叫旁人看了,恐怕不成樣子。”

午間的話倆丫鬟都聽得真切,寶玉的婚事有了眉目,王夫人和老太太兩個女主子都拍板了,賈政應該冇什麼反對的地方,更何況賈寶玉如今什麼情況?

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冇有官場上的意外了,能攀上郡主之身的黛玉,做夢笑醒還來不及,哪裡會去拆鴛鴦?

先頭王夫人還嫌黛玉是個多愁多病身,不適合坐在寶二奶奶這個位置上,可如今寶玉都廢了半幅前程了,她哪裡還敢置喙旁的。

隻賈寶玉是個腦迴路清奇的,他還在糾結,“咱們府上這麼大,又不是冇地方掛匾額,瀟湘館多好?”

雲珠、綺霰:“……”

您聽聽您說的這是人話嗎,天皇老子送給林家的匾掛你賈家,你想做什麼?

雲珠朝綺霰眼神告彆,出門時不禁思考起一個問題:雙玉婚姻,真的能成嗎。

瀟湘館自來熄燈得早,黛玉是個起居有節的主兒,用雪雁的話說就是,打生下來到現在冇睡過這麼舒服的覺,當然要抓緊時間睡。

天一黑,誰來敲門也不見。

但雪雁今兒做一回夜遊神。雲珠手裡的燕窩燉蹄花還冇開動,就聽雪雁篤篤敲門,“你在吃什麼,好香啊,快開門,我給你捎東西了!”

雲珠挺直了腰板兒,將一碗混搭得廚娘都甩白眼的晚飯推到了桌邊,笑嘻嘻道,“新菜,新菜,哈哈哈,你拿的什麼東西,這麼大。”

一條包袱皮包裹的長條傢夥事兒,得豎著才能進雲珠的寢室門,惹得左右的丫鬟都聚攏來觀看。

“原本想叫你去取,但想著我家姑娘睡下了,不好開院門,我便從角門鑽過來了。”說著,將包袱皮展開,大喇喇幾根玉米杆子在屋裡躺下,上頭還掛著一穗冇有掰下來的玉米棒,雪雁獻寶似的道,

“快看,是胡夫人譴人送來的,點名要給你看。剛送到咱們院子,我生怕明兒一早就乾了看不出顏色來了,便先給你送來。”

“玉米?”

“是玉麥。”雪雁糾正道,但片刻後自己也笑起來,叫什麼有什麼所謂?她隻將她家姑孃的恩人吩咐的事辦好了就行。

雲珠將那兩穗巴掌長的玉米棒子掰下來,許是在路上走了好幾天,玉米粒個個都乾得凹進去,毫無光澤的模樣,任誰看了也不會覺得這是個能吃的東西。

“就,這麼遠,千裡迢迢送來幾棵糧食作物?”雲珠難以置信地瞧著雪雁。

心道不得了,做了官,就可以這麼隨意的遣驛站鏢局做活,千裡迢迢隻為送兩根玉米,胡夫人的任性,超乎想象。

雪雁點點頭,說著其實隨行來的還有一封書信,但她家姑娘還冇看過,她也不曉得裡麵有冇有給雲珠的內容,便推脫明日問過姑娘了再告訴她還有冇有下文。

一眾丫鬟嘰嘰喳喳的,見是兩顆不值當什麼的植物,一無觀感二不名貴,搭了幾句話便四下散開了,隻餘雪雁還在問,胡夫人為什麼要給她送這個東西。

“你問我?”

雲珠好整以暇的將自己的燕窩蹄花勾出來,又取出一隻小碟子,專門裝自己做的紅油辣椒醬,細細地將燉得軟爛的蹄花用筷子切成小塊,蘸上辣椒,再捲上一段綠油油的蔥花。

“總要等你家姑娘看了信,才曉得胡夫人是什麼意思?”

對於吃飯,雲珠總是極其虔誠並充滿耐心,眼下對著桌上兩隻玉米棒子,竟也吃出了寧靜悠然的自在感。

雲珠嚼著蹄筋,順手將另一塊蹄花舉了舉,“是我自己燉的,你吃不吃?”

雪雁年紀小經不起誘惑,當即點點頭,自己取了雙筷子坐下,嘴上說著燕窩和豬蹄能陪嗎?手上動作卻一點兒冇停,嘴裡誇道,“你那個布丁的方子,我覺得極好,眼下我們院子裡天天做,待我嚐嚐這個。”

雲珠:其實我隻是客氣一下。

“好吃!”雪雁眯著眼睛,她家姑娘不喜葷腥,天長日久的,下人們的口味也跟著變得清淡起來,如今猛地一口濃油赤醬,竟是勾起了久違的快樂。

“隻是,為什麼要加燕窩?”燕窩蘸辣椒醬,著實有點詭異了。

蹭飯還給你蹭出主動權了,雲珠將盤子淺淺一拖,隨之而來的就是筷子打架,她咬牙切齒道,“燕窩,是綺大姐姐從庫房裡蒐羅出來的渣渣,說是不吃浪費了。”

不止燉豬蹄,雲珠還做過麻辣雞絲燕窩,酸辣燕窩粉絲湯……在養自己這件事上,從進賈府第一天,她就非常上心了。

“給我留一塊兒,就燉了一隻豬蹄。”

“唔,明兒給你帶三隻豬蹄過來!”

怡紅院裡什麼都好,就是太大了,離廚房不近,人多眼雜的想要自己開火也不方便。

這夜,雲珠又一次癟著肚子入睡。腹內空空睡得快,可夢裡卻是滿山滿海的王夫人衝她大喊,五百兩,五百兩,冇有五百兩你彆想走出榮國府的大門!

果然,被嚇醒了。

天才矇矇亮,從窗戶望出去,落入眼簾的是插在花叢裡的兩根玉米杆子,乾卷泛黃的葉子瘦巴巴的垂著。

屋內桌上的玉米棒子更是乾癟得厲害,種子之間都已經生出白色的菌絲來。

胡夫人捎這個給她,做什麼呢?

雪雁說了第二日冇來找她,倒不是雲珠惦記三個豬蹄兒,隻是她很好奇胡夫人給黛玉的信件裡有冇有提到自己。

可一晃三日過去,卻隻得了一句胡夫人回京了,見著雪雁滿臉抱歉,想著黛玉總不至於做出剋扣下人信件的事,那就是冇提自己了?

雲珠決定自己出府去看看。

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嗎,莫名其妙送來兩杆子玉米,總不會是要她嚐嚐烤苞米什麼味兒吧。

隻是才說完怡紅院事少,就叫年關的忙碌絆住了腳步,怡紅院撤去了裁員指標,眾人心下輕鬆之餘,乾活兒就有些懶散了。

論資排輩過後,雲珠十一月才得了假期。

循著趙三家的方向,一路朝胡君榮家奔去,馬車停在門口,雲珠手裡提著一包白果,一包茉莉花茶,一刀羊羔子肉,將春節的節禮都帶出來了。

等到下車先理了衣襟,這才敲響了胡家的門。

“你是何人?”

雲珠見了胡家那傻小子,上次分彆時兩人差不多高,眼下人家都長出去半個頭了,心裡有些稀罕這身高。

而後笑眯眯地跨上台階,親近又不失禮貌道,“我是趙三姐姐的妹妹,是來此處探望胡夫人的,敢問此處可是胡太醫家?”

越是生病的孩子越期望得到正常的社交眼光,這小子一聽雲珠不偏不倚的話,語氣一下子好了不少,“原來是趙六妹妹,此處正是胡家。”

又表示親近地說道,“我孃親上個月還提起你呢,說你是不是叫人扣住了。”

扣住了?

正說著胡夫人就到了,雲珠見著胡夫人手裡端著一盆黃燦燦的麪粉,到門口左右一望,忽地將雲珠扯進了院子。

“可算來了,你冇什麼事吧?”

“哎喲,家大業大的差那麼兩口飯嗎,大冬天的把人弄到莊子上去,真是造孽!”

“你這孩子,來就來了,拿什麼東西?一會兒我給你拿點兒金陵的風乾醬鴨翅膀,你帶回去做零食吃!”

雲珠還冇說話,先聽胡夫人一通抱怨,看來這些日子外頭髮生了不少事啊。

不好回答賈府如何,雲珠先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榮國府將人送去莊子上了?”

胡夫人無語望天,將孩子支到廚房去看火,才解釋道,“還用知道嗎,街上說書的都傳遍了,要不是我請了花子守在城門口,知道你冇出來,我恐怕都忍不住去拜見林姑娘了。”

彆看雪雁把胡夫人當個救命恩人,事實上一個六品末流太醫家的女眷,想要拜見客居的郡主千金,實在是難如登天。

雲珠訕笑道,“哪就那麼好出來了,想要脫籍,要五百兩銀子呢。”

說起銀子,胡夫人轉身開始翻妝奩。

打量著屋內裝潢,看著滿屋子的居家氣息,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搬家了。眼下胡太醫從金陵回來,也算是立了一功,搞不好以後胡夫人這位官太太,也能跟著更上一層樓呢。

胡夫人拿著一封信件和一袋玉米種子,神情凝重地遞給雲珠,“這是趙三托老胡給你寫的,她們夫妻兩個……”

心臟一瞬間被捏緊,雲珠頓時進氣多出氣少,都不用停頓,光是胡夫人這表情就夠她四肢百骸都涼一回,“她們怎麼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帶著哭腔,一時間不知道是在心疼趙三,還是在心疼自己的九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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