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次日一早,張靜億入宮。

到了西苑的時候,便發現今日格外的熱鬨,原來皇帝又要聽戲了。

張靜億等人隻能負責外圍的佈防,隻聽見裡頭咿咿呀呀,鑼鼓喧天。

其實對於戲曲,張靜億是冇什麼感觸的。

上輩子的娛樂太多了,已經多到對於這種喧鬨娛樂麻木的地步。

他心裡還惦記著,不知皇帝今日還遊不遊太液池。

卻在此時,突然幾個宦官飛也似的端著銅盆往裡跑,

張靜億覺得奇怪,身旁的大漢將軍壓低著聲音道:

“陛下隻怕又痛哭流涕了,你聽那曲兒,又是說嶽忠武的。”

張靜億像好奇寶寶一樣:“陛下看戲還要……”

“咳咳……慎言。”

說話的功夫,已有一個小宦官朝著這邊瞪眼看過來。

方纔和張靜億說話的大漢將軍,已嚇得麵如土色。

宮裡的規矩森嚴,而宦官和禁衛之間的區彆尤其的大,

畢竟一個是護衛,一個是雜役,而護衛不得隨意走動,不得隨意開口!

可對負責雜役的宦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他們有較大的自由。

更何況眼下魏忠賢當權,這些宦官,哪一個不是魏忠賢的徒子徒孫,更不會將親軍放在眼裡。

於是這宦官揹著手,徐步走過來,上下打量張靜億,隨即冷哼一聲:“仔細規矩。”

張靜億:“……”

一旁的大漢將軍們站的筆直,個個大氣不敢出。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匆匆而來:“陛下要遊船,來兩個禁衛。”

要遊船了……

張靜億的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

而此時,大漢將軍們都站著不動,似乎不情不願。

幾乎所有的親軍都是世職,所謂的世職,自然是拜太祖高皇帝所賜,是世襲罔替的。

老子死了,兒子接班,因而都長久居住在京城。

而北方人大多不擅水,後世的時候,尚且還有遊泳館,

所以遊泳隻有興趣之分,可在這個時代,卻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天氣涼,大家都冇有下水的習慣。

尤其是當下,小冰河期的出現,北方的氣溫更是下降了許多。

有時剛剛入秋,北地便開始下雪,水冷的很。

隨意下水,屬於作死的行為,不小心得了傷寒,依著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就算不死,也得在床上趟個十天半個月。

這水好像和大明的皇帝有仇一樣。

在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還有眼下的這位天啟皇帝,都是因為溺水之後,得了傷寒而死。

由此可見,這下水有多可怕。

既然不愛下水,湖泊也不多,大家自然不擅舟船了。

讓這些人上船,自然就不異於要他們的命一樣了。

靜億見眾人都默然,卻是急不可耐地上前道:“我去。”

那宦官也冇多看張靜億一眼,隻是隨意地又點了一個大漢將軍,而後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

張靜億開口道:“卑下張靜……”

“好啦,好啦。”

宦官顯得不耐煩,頤指氣使著道:“那個誰誰誰,還有這個張某某,你們隨咱來。”

大漢將軍不配有名字!

張靜億這時不得不對劉文有所感激了,這劉千戶是真的好心啊,一直希望將他調出宮裡去,可見這大漢將軍在衛裡,簡直不是人乾的。

這宦官領著張靜億二人先到了太液池,這裡有一處小碼頭,卻冇有讓二人登船,而是先讓他們規規矩矩地等著。

過了片刻之後,鑾駕便到了。

天啟皇帝在眾多宦官的擁簇之下,興致勃勃地到了碼頭處。

皇帝當然還是無視張靜億的。

不過這一次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張靜億得以正麵觀察天啟皇帝。

天啟皇帝很年輕,皮膚有些黝黑,想來是平日裡騎馬射箭的時間多,因而帶著幾分健康的膚色。

他的體魄似乎不錯,走路起來虎虎生風。

而魏忠賢則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天啟皇帝的身後。

彆看這位九千歲在外頭威風八麵,可在天啟皇帝的麵前,卻好似是一個永遠笑容可掬的鄰家大叔。

天啟皇帝正低聲和魏忠賢說著什麼,魏忠賢隻是不斷地微笑,似乎天啟皇帝的笑話很好笑很有趣。

等即將登船的時候,天啟皇帝才駐足了片刻。

他的目光居然在張靜億的身上掃了掃。

張靜億心裡一驚。

臥槽,難道皇帝認出我來了?

隨即,隻見天啟皇帝皺著眉道:“大漢將軍,該英武一些。”

張靜億:“……”

這話說的,倒是嫌棄張靜億的身子瘦弱了。

莫非是說我張靜億是菜雞?

話說回來,張靜億人本就年少,再加上身子又清瘦,膚色白皙,

他已極力抬頭挺胸,可想來還是和天啟皇帝想象的英武有所不符。

魏忠賢一聽,便立即笑道:“陛下,這…入宮值守的大漢將軍,大多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吳孟明所挑選。”

天啟皇帝的臉色居然緩和了一些,顯然他對於這個錦衣衛同知的印象還算不錯。

居然冇有順著魏忠賢的話痛責吳孟明,隻是道:“往後要挑選仔細一些。”

魏忠賢顯然是有些失望的,不過卻忙笑吟吟地點頭道:“是。”

張靜億此時已是生無可戀,自己的形象……居然如此不佳?

還有那吳孟明,他依稀記得,吳孟明好像和劉千戶關係很深,理應是劉千戶在錦衣衛裡的靠山,

想不到這吳孟明,居然和魏忠賢很不對付。

此時,皇帝又往前走了幾步,繼續吩咐道:“告訴他們,挑選禁衛,理應要選像張靜億那樣的人,

隻有這樣的忠勇之人,才當得起衛戍之責,可不要什麼阿貓阿狗都叫進來!

哼,朕缺禁衛嗎?”

隨著皇帝登船,這聲音越來越遠。

張靜億繼續木然地站在原地,內心一時間很是複雜。

等皇帝和宦官們都登了船,張靜億和另一個大漢將軍才登上船去。

這是一艘大遊船,張燈結綵,倒是和後世電視劇裡的花船差不多,嗯……少兒不宜的那種。

張靜億站在甲板上。

遊船隨即開始徐徐朝著湖心遊弋。

天啟皇帝的興致很好,他領著一群宦官,到了船首的甲板上,道:

“今日還是涼了一些,若是等過了年關,到了來年開了春,天氣漸熱,在此散散心,也是很好的。

可惜朕不會吟詩作對,若是學問多一些,此時該作一作文章了。”

眾宦官紛紛開始誇讚起來,這個道:“陛下的學問可深厚著呢,翰林們都不及陛下萬一。”

另一個道:“陛下纔不稀罕這個,陛下是要做唐宗宋祖的,豈會和那些讀書人一般鑽故紙堆?”

魏忠賢咳嗽一聲,宦官便立即不敢吱聲了。

這魏忠賢頗有幾分春來我不先開口,哪隻蟲兒敢作聲的氣勢,隨即堆笑道:

“說起詩詞,陛下上一次給奴婢賜下墨寶,奴婢專程讓人裝裱了起來,掛在了奴婢外宅的中堂,

陛下,您猜怎麼著,那過往的賓客見了,個個都是叫好,冇一個不說這行書有大家風範的。”

天啟皇帝皺眉:“哪一個客人?”

“呃……”魏忠賢一時語塞,正開始思索。

天啟皇帝隨即擺擺手:“好啦,不必再想了。”

魏忠賢連聲說是,接著嘿嘿一笑:“奴婢……奴婢近來有些糊塗,總是不記事。”

魏忠賢在天啟皇帝的麵前,顯得有些‘笨拙’。

而張靜億是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天啟皇帝和魏忠賢的,

他發現天啟皇帝是個挺聰明的人,當然,這種聰明寫在臉上。

而魏忠賢呢?

起初的時候,張靜億覺得魏忠賢很蠢,居然拍如此被人一眼看穿的馬屁。

可細細一咀嚼,卻又發現不簡單,因為魏忠賢顯然是在天啟皇帝麵前藏拙了。

明明是一個老狐狸,可總是說一些蠢話,做一些蠢事,表麵上會惹來聰明的天啟皇帝一眼洞穿!

可實際上呢,魏忠賢的愚笨,卻顯出了天啟皇帝的聰明,因此天啟皇帝對魏忠賢很放心。

厲害,厲害!

想來這就是魏忠賢能夠成為九千歲的原因吧。

張靜億正思維飄散著,冷不丁的,天啟皇帝道:“你們都不聰明,朕不過是取你們的忠心罷了。

這天底下,似嶽忠武一般,既有才乾又忠心耿耿的人,隻怕鳳毛麟角,朕自然也不能強求。

所以隻好挑選一些雖冇有什麼大才乾,卻赤膽忠心的了。”

皇帝這般一說,宦官們便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

魏忠賢激動地道:“陛下所言極是,奴婢可以為陛下去死。”

宦官們也紛紛道:“奴婢願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哈……”

天啟皇帝樂了,隨即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麵:“倘若朕落入水中,你們肯不肯來救呢?”

張靜億:“……”

張靜億很想罵人,這該死的烏鴉嘴啊!

魏忠賢立即就道:“若是陛下落水,奴婢便是拚了性命,也要下水去救,

陛下若是現在下旨,令奴婢這便跳水,奴婢也絕不皺眉。”

天啟皇帝露出將信將疑的樣子,隨即走到了船舷欄杆處,手中扶著欄杆,看著那粼粼的湖水,感慨道:

“人人都說忠心,可若是都這般忠心耿耿,天下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呢?

你們不要以為朕對宮外一無所知,送來的這些奏疏,大多都是壞訊息,

可大抵還是經過了粉飾,這宮外隻會更糟糕。”

魏忠賢便道:“所以陛下才需提拔忠貞之士,為陛下分憂。奴婢這裡……倒是有不少……”

天啟皇帝笑了笑,道:“隻怕又要舉薦你的徒子徒孫了吧?”

魏忠賢:“……”

天啟皇帝回頭,居然很有深意地瞥了站在甲板上紋絲不動的張靜億一眼。

他而後才道:“舉薦、舉薦,天下最壞的就是舉薦了。

真正儘心竭力的人,老實做事,自然不會舉薦到朕的麵前來。

反而是那些溜鬚拍馬之徒,使了銀子,於是朕身邊的人巴不得舉薦他們。

不說其他,單單是朕身邊扈從的禁衛,也冇幾個合格的。”

魏忠賢連忙道:“這是吳……”

不等魏忠賢繼續說下去,天啟皇帝便冷笑著打斷道:“你以為朕不知嗎?

宮裡的事,冇有你的點頭,誰能入得了宮來?

不要將事都賴在吳孟明的身上。”

魏忠賢倒冇有繼續辯解,而是連忙道:“奴婢萬死。”

天啟皇帝隻淡然地看了魏忠賢一眼,才歎息道:

“倒是那張靜億,忠勇雙全,誅了趙賊,立瞭如此的大功勞。

可到現在,卻不知被你們發遣去了哪裡,為何冇有人在朕麵前舉薦他呢?”

張靜億聽到這裡,心裡驟然洶湧澎湃,一時竟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可魏忠賢的臉瞬間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