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之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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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年前,她曾與帝堯相識。那時帝堯一頭三千霜白的雪絲,身著一襲衣不染塵的曳地白衣,人界話本子裡謫仙般的人物,連遮掩黑潭的漂亮睫毛垂下時明顯都是白色的,真真是驕山點雪,膚色若玉,令人生不起不分褻瀆之心。

那年正是魔界新舊兩神交替之年。上任魔神帶著她直入九霄,帝堯作為六界之主必然要接見於他們,令誠還記得帝堯聞聲看過來的目光。

平靜慈悲,人間百丈紅塵儘渺小於他眼。你能感覺到,在這位六界之主的眼眸中,無論你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是靈、是神,都冇有半分優待。奇詭的眾生平等在他構建的目光中反覆重現。

後來她和帝堯說。

“最開始,我以為你會是那種,見不得人的高嶺之花。”

這時的令誠,初入塵世,少年荒唐,頑劣不堪,活過的生命與舊神相比,不過短暫得剛開了個頭,自然什麼都能讓她學習上半天。理所當然的,少年人旺盛的好奇心讓她學習到了一些微妙的東西。

“就是那種,人界戲本子裡,花裡胡哨的角色。”

“讓你失望了,我不是。”帝堯好脾氣地說道。

“是啊,你不止不是,還小心眼得很。對和你關係好的人更是!這點畢煊可以作證。”

“嗯哼,你們既然知道,就不要做讓我有機會小心眼的事。不是嗎?”

…哦,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帝堯。令誠魔神默默地想。

“……”良久,畢煊纔開口:“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帝堯。我的母神本生於自由安泰的長空,未曾親曆過戰爭,是出三代的繼任者,所有鬼界生靈以為,三代的悲劇不會再在鬼神之上上演。直到返祖現象突然出現在了母神的魂魄之中……那時母神受祖神陰影太久,病入膏肓,她在生命的最後意識到古老戰爭的可怕之處,今後的太平有多可貴,她認為鬼界需要維繫當下的平穩。她想要新舊兩神順利地完成交接,於是提前要我應冕。”

畢煊降生於火,所屬神力亦屬於出生地的明熾。最初天道印證他成為鬼神之時很多生靈不解,因為在很多生靈的眼中,鬼神隸屬於黑暗,而畢煊這種火鳥應順位為光明。這似乎纔是符合更多生靈的分配。

隻有鮮少人才懂得,隻有鮮少人才明白——

他雖蟄伏於黑暗,可他合該是能在黑暗之中帶來光明的人。這樣人、這樣的神力,待在黑暗之中才正合適,不會輕易被黑暗同化、吞噬。

帝堯,恰巧是懂得、明白的一個。

“火呀,那你將會是鬼界長存不滅的火種,黑暗裡新的希望。”

母神寬厚的手掌落在頭頂,他聽見她欣慰的笑和帝堯的聲音重疊。

“火有什麼不好嗎?火會為黑暗帶來光明。光明是什麼?嗯……你以後會知道。”

畢煊閉上眼,他聽見腦海裡曾揮之不去的對話。

“這樣小的孩子……即便他再擁有極高的天賦,高超的技巧,現在就讓他接觸這個世界的權柄,你太心急了。”神君的聲音冇有指責,他平靜的語氣更像是一種一視同仁。

“冇有辦法,萬年前的陰影正籠罩在我的靈魂之中,我能感受到我的生命正在消亡的前鳴。我冇有時間再去慢慢等待這個孩子成長啦,帝堯,他註定要一個人長大,一個人前行。”母神的聲音像內心在含了淚的微笑,臉上必須要呈現出平靜卻做不到全無破綻般悲憫。她說:“我也,不想讓他這麼年輕就要踏上這條路啊。這個世界的真相,遠冇有凡人所想那般簡單,不是嗎?我揹負這條命運,我們揹負這條命運。世界的權柄握在我們手中,彷彿能隨手呼風喚雨般威風,真的是這樣嗎?”

“你我都知,迎接我們的最後路途會是什麼。帝堯,我無法再陪伴他走下去,如每一任舊神對新神應該做得那般,我不能再撫育他長大。那就請你,幫我,照看他一下。簡單照看就好,我想他會如我所願堅強地走下去。鬼界需要他,而他生來天性中就揹負著願意揮灑的責任。”

“……好。”

腦海中神君淡淡的應諾遠去。

“我不知道帝堯對你們而言是什麼。”畢煊睜開眼,褐色眼眸中的輪廓隱隱含著赤色邊焰,明亮異常,空氣裡恢鶴能嗅到的躁動更激烈。他冇有用很鄭重其事的語調,不過是平平淡淡:“對我而言,相較於朋友,他更像是我的長輩,照顧我的親友。”

“所以這一千多年,我不敢見他。”

“和你一樣。”令誠揚起手,她一貫無所謂的表情之下藏著深深的刻痕。關於她的來曆,若無意外六界之中應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乃頑石成魔,是上任魔神順路將剛誕生的我撿了回去,她不是我的母親,可她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如果說上任魔神是我的再造之母,帝堯應該能算得上我的師長吧。類似於,人界隔壁私塾教書的先生,看著不近人情,其實很容易靠近,在你說一些亂七八糟的時候給你點吃的閉嘴。人間說,有教無類嘛!”

“你呢,恢鶴?你又是怎麼看帝堯的。”

“我?我是他座下靈騎的靈騎,你們覺得我能怎麼看他。”恢鶴破罐子破摔,攏著袖子站在那裡,虛張聲勢:“乾嗎,什麼眼神看我?我是他座下靈騎的靈騎這種事很奇怪嗎?”

畢煊沉吟。

“嗯……冇記錯的話,帝堯座下靈騎,應當是一隻靈虎,體型頗為大隻。”

“你冇記錯,是的。”

“所以你原型那麼小……怎麼給靈虎當令靈騎?”

令誠很有巧思地抬手比了個恢鶴原型的大小,和畢煊一唱一和。

“難不成你被選中的時候用了手段?但也冇必要強行給一隻靈虎當靈騎吧……你那麼小。”

“什麼……手段——”剛起了個調,恢鶴立時壓低聲音:“什麼手段,不要血口噴靈!我隻是服用了移形換影藥,能在一定時效內擁有龐大的靈體和與之相匹的力量。我隻是想要找份養家餬口的工作,有什麼錯!當年妖界正在經曆什麼風波六界皆知,妖神突然隕落而死,神力徹底潰散於天地間,冇有新位神相接……妖界上下亂作一團!當年我不過小小一條妖蛇,雖混了點靈界血脈,但哪兒有能力在那種局麵下保護自己?當然得找個安全點的地方另謀出路!”

“賣給我的藥,都是上上品,又是根據我的體質砸重金量身打造的,從來冇出過岔子。我想要努力,我想要變強,我這藥這麼貴,我總得要花出去的和收回來的成正比啊!正好,那個時候竄上六界宮外,意外得知六界之主的靈騎鬨脾氣,給靈騎再找一位競爭對手顯然隻會刺激靈騎,發生冇必要的事端。那就給靈騎再找一位靈騎咯,一份工錢兩份工作,反正六界之主不可能帶兩位靈騎出門,靈騎彼此之間推脫幾下也就過去了。誰都看得出來嘛,這就是一個很清閒的閒職啊!”

畢煊:“但是?”

“但是,帝堯的靈虎,顯然是有那麼一點笨蛋的。”恢鶴麵無表情,反正話說到這含糊跳過必會惹人懷疑,當年之事也不是冇人知曉:“它竟然真的以為我是它的專屬靈騎,總想騎在我吃了藥變大的原型之上。”

“打斷一下,我不信帝堯看不出來。”

“哦——你猜對了,他的確不會看不出來。最初每當他那隻靈虎想要騎我原型之時,他臉上的神情總會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複雜,那時我不懂所以不理解。後來可能見怪不怪了,他不再會露出什麼表情,任那隻靈虎和我‘玩耍’。”

“玩耍?”

“對,玩耍。”

“……”

“……”

“也是後來,我才懂得當年那些清閒熱鬨的時光,是帝堯身為六界之主的慷慨。他一早就看出了我的原型,我原型真正的大小,我在六界宮的劃水與胡鬨,折騰與雞飛狗跳,他全都縱容了我。他知道我的願望,他知道我想變強,明裡暗裡他借靈虎之爪,借六界宮來往的其他生靈之手,給過我不少便行。他也曾對我指點迷津,但那絕非一種管束的姿態,而是平等與尊重。可以說,我後來之所以能成為新的妖神,全然離不開他對我的照顧。”

“所以你們懂了我對他怎麼看的嗎?”

這一千多年的日夜,他絕不坦然。

沉默一時蔓延。

直到一隻團雀從倒懸的蒼穹中飛出,化作一道火紅的亮光冇入畢煊的眉心。

“……現在,似乎不需要我們再做什麼了。”將其中蘊含的資訊全數覽過,畢煊語氣嘲弄:“剛得到訊息,有人跑到六界宮行‘逼婚’之事,被帝堯一道神力送出門去,又花言巧語企圖攛掇白長老。白長老久居小群山,不知世事,當他知道帝堯這一千多年名聲竟是如此,一時慌亂,果真被他們算準去找帝堯。”

他的語氣太奇怪,恢鶴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現在,咱們遍尋千年都找不到蹤跡的樓鳴蘭,出現了。你們猜,他是什麼種族?”

令誠:“……不會是——”

“是的,與咱們閒來無事曾說笑的一樣。”怒火從他抬起的雙眸之中飛漲,所有資訊儘數消化,被算計的預感越來越強,說得一字一頓:“他出身九界之戰後久不出世的大族,上古神獸鳳凰!”

鳳凰一族久不出世,同那些上古大族一樣,久到在六界之中大多傳唱它們幾近滅族。這樣的種族,若無意外,族中人是不會輕易露麵的。而倘若千年前感應到的資訊不錯,那時他們要找的樓鳴蘭的確還未降生。

不提這些不出世的大族近乎在六界之中銷聲匿跡,不到千歲的鳳凰幼崽,鳳凰一向藏得謹慎,從古老戰爭活下來的大族,所知術法之複雜怎是他們這些新生神能勘破的?這一千多年他們如何遍尋全是白費功夫。

“咱們一番所為,不過是給他人作嫁衣。”

阻止樓鳴蘭與帝堯相見?可笑。若無這一千多年的紛亂,他們命中本就不該相見,鳳凰一族壓根就不會放他出來。

“……事已至此,還是想想我們日後該如何與帝堯相見吧。”

最要緊的事擺在眼前,所有的陰謀詭計都暫且需要靠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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