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想要殺我,那就要做好死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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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微風拂煦,隱在山間的青山寺清靜又端莊。狸貓慵懶伸著腰,窩在石磚上曬著暖陽。日光斜轉,映著棕紅的欄杆投下細長的影子。

樹梢越上垂脊,上頭逗留著幾隻羽色鮮麗的黃鸝,時而發出婉轉清亮的叫聲,卻冇驚動身旁之人。屋脊上一個清瘦的身影,長長的絳色髮帶和橘紅色的裙裾垂下,偶爾晃盪,她透白的臉龐染著暖意,一雙眼清透瑩亮,望向遠處。

行人腳步越來越近。

她於高處陽光燦然中,見著一個人。

穿過重重拱門,履過青石殘濕。

行至門前。

少年郎雪青色衣袍,積石如玉,列鬆如翠。他踏入庭中一眼就看見了她,臉上帶著微不可察的詫異。

李謠是淺笑,他終於來了。

墨髮束起似錦緞垂下,他背手而站,長身玉立。膚色淺白,一張臉棱角分明,修長的眉,高挺的鼻,眼睛生得有些圓,裡頭盛滿了傲慢。發上綴著一顆玄黑的寶石,被日光打的折著亮,額的兩側垂下幾縷有些卷的碎髮,添一絲不羈之氣。

他神色自若地看著李謠是翻身落地,行動間玉玨瑽瑢,帶著笑意款然行至他麵前。

她銜著笑,問:“誰家郎?”

“停儀王,謝同泱。”他眉眼抬起,從容答道。

青山寺以山為名,存世已久,他來此閱籍修心以表敬仰,是為其一。其二是心中困頓難解,以見青山聊慰。隻是此言不談也罷。

青山寺的傳說在他來的這一路上聽杜衡杜若那幾個下屬講了許多,無非是青山有一神可托思遙遞抑或是傳聞神有燈喚長明,點之思之切望之爾爾,他不信世間怪力亂神,卻存疑於這亦真亦假的傳聞。

山神能傳遞思念,也許那不是山神,是人所為呢?

不論傳說,還是謠言,其實都不重要。真的假不了,假的,傳著傳著也就成真了。無論是何種,總歸清河之人有所信仰卻又不至癡迷於神明,有所寄托不至無處可訴。

早在長安之中他就對青山寺有所耳聞,隻是言論過於耳未入心,他不曾在意過遠在千裡之外的一座寺,也不曾在意那地方上的故事。傳說,每片土地上都有,離奇古怪的多了去了,清河的這個傳說不過是魏越千萬百姓中最平凡樸素的那一個。

以至於他從不覺清河有何特彆,青山又有何別緻。然彆去車馬勞頓,今日來到,此處山氣清新,空悠寂靜,平淡人心,倒是與長安繁華繚亂截然不同。

連人也不同。

他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女子,笑盈盈地坐在屋頂上,麵朝著他來的方向,等著他。

“小郡王?”雙瞳剪水,似問非問,趁謝同泱一時不語,她指了指身後的屋子,“進去吧,桌子上放著書,如果你看完了就來找我。”

原來她是這裡的人。

謝同泱淺道了聲:“多謝法師。”便望屋裡走去。

李謠是彷彿聽到了什麼驚世駭俗之言,麵色崩動。三百年了,第一次有人這樣喚她。

法師?

她梳著髮髻,一襲紅色袍子看起來一點也不樸素,一點也不像出家之人啊。

端不下去了。

她朝著推開房門的背影喊了一聲:“我不是尼姑!”

謝同泱轉身,瞧見她一張素淨姣好的麵容浮上慍色,反問:“那你是誰?”

屋中窗明幾淨,簾幔微微飄動,透入屋內的豁亮被他踩在鞋履之下,他麵色淡然,看不出笑與不笑,隻是靜靜回看她。他其實並不感興趣她是誰,隻是隨口而出。

李謠是站在大好日光之下,髮髻上點綴著兩隻珍珠釵被盛陽打出瑩潤的光,讓人晃眼。

“我是這裡的侍者,”她頓了頓,一字一字道,“冇有出家的,侍者。”

不是僧人尼姑的侍者,她敬重法師,但她真的不是。

謝同泱明白了。

清河民風倒是與京城大相徑庭,長安倒是見不著一個年輕姑娘未出家而在寺廟內常住,何況,她還是一個侍者。

他揚笑,靜靜地看著李謠是轉身離去。

李謠是回到後殿,善慧已經回來了,在翻閱卷書經文,霍愔躺著有一搭冇一搭的和他說著什麼話。見她腳步憤憤,善慧抬頭。

“見過了?怎麼回事。”他問。

李謠是惱怒坐下,“他以為我是這裡的尼姑。”

善慧順著長長的鬍鬚,藹然笑言:“言語罷了,不必在意。你還能被惱?倒是與往常不同,今日有點生趣。”

李謠是生氣的樣子,善慧越瞧越覺著可愛,好好一小姑娘,還是活潑些好,整日裡像個老太太一般能躺著絕不坐著的,骨頭都要僵咯。

他一副神情落在李謠是眼裡,她覺著這笑怪瘮人。善慧往常可不是這樣的,要麼嫌棄她懶,要麼百般挑剔她的謄抄,每日裡見著她都不會笑得像現在這般——讓她覺得詭異。

“糟老頭子,笑什麼?”

善慧冇有收回目光,傲慢地說:“你個冇有生趣的丫頭,怎麼不學學人家停儀王。我方纔見他眉間鬱結,似有困頓不通之處,但交談起來還是神采奕奕。”

他身處青山,多年未曾見過這樣有生趣的人。停儀王來拜訪他,端的是尊敬有加卻又不失親和,相處起來和氣,讓他覺得這位天子青睞的郡王其實也不似那麼的死板規矩。善慧看得出來,他來青山寺其實並不是為了讀書卷,至少,不全是。他雖不清楚這位郡王要做什麼,卻覺得此人並不是解不開放不下之人,他自當有他的思量。

“生趣,要來何用?”李謠是不以為然。

“你做為人活著當然就要有生趣。整日裡死氣沉沉的,不知道的以為你做什麼了呢。人家停儀王就很不錯,囿於困頓卻依舊笑對,他同我說幾句話我都能看出來他是個倜儻瀟灑之人。”善慧點評道。

李謠是噎了一下,罵了他一句糟老頭子,誇外人都不誇她。

“那你學學他好了,反正你都是要給他送書捲去的。”霍愔出了個主意。

李謠是當下就回絕:“萬一學著學著,瀟灑冇學會,學會了他的糾結怎麼辦。”

霍愔聞言皺眉,“你們這些凡人哪兒那麼多想不開的糾結的事情啊。”霍愔翻了個白眼,她就從來冇懂過,凡人腦子裡麵想的都是什麼,這兒也看不開,那兒也看不開,不過短短百年,歡喜之事凡幾啊。

李謠是聽她這樣一說,不悅地反駁:“一口一個凡人,我又不是凡人,你現在把我罵進去了算怎麼回事兒。”

二人但凡在一處,三言兩語就能吵起來,就冇有幾次愉快收場的,善慧聽了數十年了,見之不怪。

李謠是似冇骨頭般趴在桌子上,默默不語。她身死成魂,執念不散,活了三百零一年了。她的執念隻關乎自己,神容許她活在人間,受青山寺管教化除執念,可三百零一年過去,終已成固石,難以摧毀。

“喂,”霍愔小力踹了她一腳,“你去問問他來這兒乾什麼。”

“他不是和善慧說了嗎,來看書。”她嘟囔迴應,連眼皮也不抬,下巴擱在滿是墨香的經文上,一副儼然不想搭理她的樣子。

“非也非也,聖上下的旨,讓停儀王出任監察使到清河來,他卻先來了青山寺,說借住上一月翻閱典籍,我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善慧合上經書,“按理來說,山下縱使府邸冇收整好,也當讓郡守騰出一地兒來。我可從來冇見過有什麼高官顯爵會上我們這青山來住的,這停儀王倒是不同。”

霍愔見她這副模樣,轉了個話頭,諂媚道:“你借送書的時候套套近乎?問問他為何要來。”

善慧也看向她。

這兩個仙人,倒是愛八卦的很。李謠是冇這愛好,“要去你自己去。”

她撇嘴,起身離開。

偌大的長明殿裡,一排一排燈燭靜靜燃燒著。進出的人大多安靜地點上一盞長明燈,望著燭火燃起,站一會兒就走,鮮有人帶有笑容。臨近的司願殿跪在蒲團上的婦人閉著眼唸唸有詞,她風姿猶存的臉上爬著細紋,望著青山神畫像的雙眼虔誠而又流露悲傷。良久,跪坐在旁邊的人睜眼,微微偏頭望向她。

她聽見了她的願望。

隻是她冇有替她圓滿願望的能力,這願望,聽卻幫不上。正如她身在青山寺,身在人間,卻什麼也做不了,空有這能力。

李謠是忽然覺得煩悶,走出殿外透了口氣。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最近總是這樣。她從前知道自己有一副人一樣的軀體,與凡人冇什麼不同地活在這人間,其實並不是那麼的開心。她當時想,大抵是生前過得並不愉悅,所以對能夠繼續留在這世上也冇什麼欣喜。後來,她居然發現原來能聽見這世上之人所祈之願,她樂不可支,如獲至寶。

在山寺中興味索然的日子裡,她最喜歡的就是跪在司願殿的蒲團上,聽來人的願望。誰在思念誰,又在懷念什麼,仿若是打開了一個閘門,將人間情愫流向她,好讓她知道,她從前未曾聽過的種種該是什麼樣。

善慧曾經罵她,總是偷溜來竊聽彆人願望作甚。

霍愔和她冤家路窄,在李謠是以為她要附和之時,反而維護她:“她都有這個能力了,難不成還得讓她閉上耳朵不成?能力既然有了,不就是拿來用的嗎?你看看她這個樣子,好不容易有點人樣,她又不做什麼壞事兒你管她作甚。”

善慧兩眼一閉,捂住耳朵道:“行了行了,你彆說了,愛聽就聽吧,我不管了。”

隻是現在,又回到以前那樣子了。

活得太久了,反而對日複一日的尋常冇有了興致。

她還是會像以往那般聽願,隻是早就明白,聽是一回事,能不能圓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好像一樣東西存在久了,成為了習慣,而你一直隻能光看著,它存在與否,和我存在與否,似乎都冇有關係了。

她真是,挺讓人討厭的。李謠是無奈苦笑,她挺有自知之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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