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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刻便是子時。
這會兒本是村門緊閉,各家安睡之際。
可在一片荒林間,有二人卻圍繞在僅有七八歲大的孩童屍首旁,這場景怎麼看怎麼詭異。
風聲掠過林間,呼嘯聲如同冤魂叫喊。
大爺搓了搓手臂,看著前方彎腰的女子,哆嗦著開口問道:“大師,還要多久才能刻完?”
“彆急,還差符腳幾筆。”
女子身著碧色長袍,腰間綁著一條白色絛帶,上麵彆著一個錦囊,一副修仙者的打扮。
她半蹲在地,地上攤著發黃卷軸,手中握著根長度不足一尺的柱狀藤條,藉著火把的餘亮,可以清晰看出上麵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再過一刻便是三月三,一年之中陰氣最重之日,這幼童生前約莫是有未完成的遺憾事,纔會被陰氣所操控。”
眼前這具屍首正直挺挺端坐在板車上,麵色泛青,雙眼微張。
此等非常之事放在民間,百姓通常稱其為“詐屍”。
他們信天命,忌鬼神,凡是屍首出現異象,便認為是借屍還魂,來討要性命的。
因此大爺一直站在幾丈開外,不敢靠近。
可眼下這位大師又是難遇的救命稻草,讓大師的話掉落在地於理而言不算妥當,大爺思考再三還是開口:“這孩子生前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爹孃又死的早,真要有遺憾事,那可真是數不過來。”
“你認識這位亡者?”墨湘聽到他說這話有點意外。
“認識,老李家的孩子。”
大爺無意間瞥過孩童的麵容,被嚇得顫巍巍地退後了一步:“我從田裡回來時已是深夜,待路過老李家時才發現這孩子就這麼躺在家門口,嘴裡還塞了一把土。”
墨湘看了眼。
屍首的嘴角旁的確有幾道泥土漬。
“這土哪能常吃,即使捱過了一陣饑,畢竟也不是長久之計,吃多了那便隻有撐死這一結局……”大爺語氣中帶了點愧疚。
“不是大夥冷漠,不曉得給這孩子分點吃的,實在是窮,咱們自個兒生計都成了問題,無能為力啊。”
說話間,墨湘的目光在卷軸和藤條間來回比對。
“當今世道,能活下去已實屬不易,大爺你也不用自責。”墨湘道。
最終在那大爺的幾聲長籲短歎中,她利落地收起小刀,將藤條上的碎屑抹了抹,道:“將火把舉高些。”
大爺回過神,小心問了聲:“大師,你這是要做什麼?”
“安撫亡魂。”
墨湘起身,繞著這具上半身僵直坐立的屍首走了一圈,嘴裡輕聲念著咒,隨即將藤條塞進了屍首的手心間。
大爺屏住呼吸,仔細瞧著這具男童屍首的動靜。
就在這時,一陣勁風繞過周邊密林,朝二人方向襲來,火光被風吹熄了一陣,待複燃時——
屍首竟闔上了眼,以一種相當安詳的姿勢平躺在板車上,彷彿無事發生。
大爺瞧見這景象,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這……”
墨湘波瀾不驚:“逝者已安息,便算是和世道作了了結,過後隻需將骸骨埋入土中即可。”
“不過,”她話音一轉,“埋葬此地不妥。”
大爺升起不祥的預感:“為何不妥?”
因為此處皆是遊魂。
墨湘大致估算了下,光是眼下瞧見的,少說得有上百隻。
這些遊魂徘徊在地府外,俱是因生前在他鄉遇難,死後屍首又無人認領,在塵世間遊蕩許久,怨念極深,普通百姓碰上會損耗陽氣,逝者碰上了,便成為了詐屍。
如此凶險之地,若是再把屍首埋這兒,過幾日保準又將鬨個屍變。
全身上下刻滿符咒都冇用的那種。
當然,話不能這麼說。
墨湘不動聲色地趕跑了大爺頭頂上盤著的幾團遊魂,道:“因為此地風水不佳……總之,往後還是莫走此路為妙。”
“大師,我曉得你是好心,”大爺突然打斷她,“可生活在這兒的人其實都明白,這荒林啊,不乾淨,若不是怕這屍變小兒會傷及鄰裡,我也不會選在這種時辰上山。”
墨湘一愣。
“幾年前也曾出現過幾具和這孩童情況相似的亡者,村裡人會將屍首送往這片荒林,隻因這群屍首在第二日會通通消失不見。”
“那時,我們還以為此地是福祉,是天降福澤來庇佑咱們村的,因而村裡有人定下規矩,但凡死後無人埋葬者,皆運往荒林。”
墨湘有點疑惑:“既認為是福祉,那應是純淨之地,中間可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大爺道:“此山無名,依山而下有一條江,喚作巴惟江,江水橫隔東南一岸,而近幾年東南沿海那塊一直打仗,行軍必將跨越此江。”
“可就在半月前,一將軍途經此地時卻丟了性命,自那以後,這山便怪事不斷。”
“那將軍因何而死?”墨湘問。
“聽那群士兵說,將軍一行在經過山腳時,卻依稀響起了幾道女子的歎息聲,將軍便如同被鬼附身,不顧阻攔直接躍入江中,眾人撈了半天卻連塊布料都未尋見。”
話還冇說完,大爺卻突然停了下來。
墨湘詫異:“怎麼了這是?”
“大師,我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響。”
大爺歪了下頭,這回總算聽清,他誇讚道:“對!當日應該就是這樣的聲音,您學得可真像!”
墨湘:“……”
誰冇事會學這種怪叫聲?尋死嗎這不是。
看著墨湘一言不發,大爺當即反應過來,臉上血色刷地一下褪了個乾淨。
不知是不是錯覺。
在大爺說完後,空中漸漸瀰漫開來一股死寂,即使是勁風再次席捲而來,那樹上的葉子宛若紮了根,凝固在原地一動不動。
等等。
墨湘的臉色漸漸嚴肅了起來。
今夜本應無風,剛是因咒術催動。
可,此刻這風……從何而來?
“大爺,你得做好準備。”
墨湘皺著眉,點了點身側:“你冇發現……屍首不見了嗎?”
原本躺著屍首的板上此刻空無一人,隻剩幾塊碎布料。
墨湘此時似是感受到什麼,下巴正準備抬起一點弧度,卻又莫名停了下來。
白霧漸濃。
在二人看不到的位置,一道巨大的黑影正悄無聲息地掛在他們頭頂上方的樹枝上。
這怪物維持著人身,身高八尺有餘,渾身肌肉,通體泛紅,血管如樹藤蜿蜒虯結在肢端,若不是手上握著墨湘剛刻完的藤條,這模樣是怎麼也無法和先前的孩童聯絡起來。
當它看見墨湘二人時,喉口以相當詭異的振幅,發出了一道短暫聲響。
這音調極高,餘音卻細微,乍一聽還真像大爺剛說的女子歎息聲。
墨湘藉著餘光打量了眼,心涼了半截。
壓根打不過。
塊頭太大,能力明顯在她之上。
更何況在形勢本就不利下,身旁還多了個欲厥未厥之人,她抽空得看眼這位大爺的呼吸是否尚在。
“大師,您會救我吧。”
嗯,尚在,話講得倒也還算利索。
大爺放低了不少聲量:“封印、爆破、屠鬼這些,您肯定都會吧。”
下一刻,墨湘沉默著避開了他的那道熾熱目光。
巧了,這些她一個也不會。
不過墨湘在這世間闖蕩已久,經曆的多了,這種意料之外對她而言早已司空見慣。
雖說技多不壓身,但若是對於某項本領能做到潛精研思,在關鍵時候也能大放異彩。
於是在殺機即將來臨之際。
她默默退到板車旁,趁大爺不注意,一個用勁,當機立斷將他鏟上了板車:“大爺,對不住!”
大爺:“?”
在一人一屍還未反應過來前,她從錦囊中抽出一張符籙,迅速貼在橫欄上。
木輪在原地快速旋轉了幾圈,一眨眼的功夫便連人帶火花地竄出了幾丈遠。
空中瞬間迴盪著大爺的慘叫。
同一時間,那怪物俯衝入地,朝二人奮力直追。
大爺抓著車板,吼得撕心裂肺:“您不是大師嗎?”
“大爺,術業有專攻,我平日裡做最多的還是幫忙安撫亡魂,若要說爆破這類高等法術。”
墨湘快速算了下:“在下需得再練習個三五年才能出師。”
聽到墨湘親口承認後,大爺一口氣冇緩過來,徹底暈厥過去。
少了大爺的慘叫。
身後那怪物的腳步聲在深夜中便顯得格外清晰。
縱使有符咒加持,可那怪物僅是跨了幾步,就將墨湘二人的行蹤收入眼底。
如同野獸捕食,有些和幼童一樣聰明的獸群一旦盯上了獵物,不會著急將其殺害,而是會選擇慢慢折磨,等獵物一息尚存,卻再也無法動彈時纔會選擇吞食入腹。
就和此時情形一模一樣。
那怪物並不急著提速,一直在後頭保持著相同的速度。
和墨湘的狼狽相比,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悠閒。
又跑了近一盞茶的功夫。
墨湘才總算反應過來這怪物不緊不慢的原因了。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崖邊的勁鬆,心有餘悸地將大爺拖了上來。
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這怪物竟將二人逼至此絕境。
前方崖底深不可測,後頭唯一一條路又被它堵得嚴實。
四周皆無路可逃,難不成跳下去?
這種深度對於墨湘而言頂多需要修養幾日便可恢複,可這大爺不同,他是凡胎濁骨,真跳下去是絕無生還的可能。
那就隻能拚一把了。
墨湘做下決定。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當著怪物的麵取出一張符籙。
“小子,若要按年齡算,你可得叫我一聲祖宗,對祖宗如此大不敬,可是要遭天譴的。”
她笑得極為挑釁:“正巧姑奶奶在幾日前學會了一招,名喚‘置之死地而後生’,正愁無處可練,你既然上趕著送,那就先拿你練手吧。”
那怪物興奮地噴出一口濁氣,迫不及待地張大嘴朝墨湘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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