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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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春光明媚好時節。

細雨清清、微風濛濛、熏醉花香盈空。

金宵穿著單薄的春衫,踩著破了洞的粗糙鞋子,簪著質樸的桃花木釵,垂頭走在漫長不見儘頭的宮道上,步履匆匆。

今兒個是楊妃娘孃的生辰,楊妃是寵妃,膝下有三子一女,父親是聲震朝野的宰輔。

皇帝寵愛她、太後重視她、皇後……,新帝初登基,尚未立後。

寵妃的生辰自然是大事,鋪張、熱鬨、奢靡、華貴,隻是最基本的要求。

數不儘的綾羅綢緞、珠寶金銀、奇花異草、名貴參藥……,流水似得湧進重華宮。

重華宮,向來是皇貴妃的居所,如今卻住著楊妃。

金宵此行,就是為了趕去重華宮,給楊妃娘娘送餐。

三刻鐘前,楊妃點名要吃金宵親手配製的玫瑰芙蓉糕,立刻、馬上、不容耽誤。

忙著調製油潑辣子的金宵馬不停蹄地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匆匆趕去製作糕點。

所幸材料是備好的、糕點坊的嬸嬸嬤嬤也好說話,大家都幫著金宵。

金宵在最短的時間內有驚無險地完成了任務。

金宵是禦膳房的宮女,身份卑微,按道理是冇機會見到楊妃的。

可金宵的父親是兩朝元老,足足擔任了三十三年的宰相,比先皇的命都長。

金家與楊家素有交情。

金宵的長姐和楊妃娘娘是閨中密友,兩人是無話不談的關係。

金家落難,滿門抄斬,隻留了幼女金宵的性命,以示天家慈悲。

金宵由一開始的震驚、悲痛、麻木、求死不能到現在的複仇心切,也多虧了楊妃的照顧。

宮中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物,金家風光了四十餘年,自然是招惹了不少仇恨。

現如今,金家上下,男女老少,三百餘人,悉數見了閻王,過往的仇恨便統統轉移到了幼女金宵身上。

金宵的日子很不好過。

臟活累活總是由她來做。

禦膳房所有的太監宮女都知道她金宵是個孑然一身的、毫無背景的、甚至帶有前科的罪女。

所有人都敢欺她、辱她、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她金宵此生絕無翻身的可能了。

至於楊妃對金宵的照顧,也確實稱得上照顧。

金宵生病等死的時候,楊妃會安排太醫為她看診送藥,藥水煎好後,楊妃會命令宮人在藥水中加冰塊。

二三月的天氣,冰涼的藥水灌腹,遊移骸骨,這滋味誰體會誰知道。

楊妃也會安排宮人為金宵曬被子,可她總是挑選大雨傾盆的好時候。

楊妃的貼身侍女會在夜半三更來禦膳房,找到金宵,說娘娘餓了,想吃金宵姑孃親手包的餃子。

楊妃甚至會貼心地理解金宵,一個人包餃子又要洗菜又要剁肉還要揉麪擀皮,屬實忙不過來。既如此,那就讓金宵姑孃的好朋友一起幫忙吧,每種口味做上一碗,娘娘食慾不佳,多做點口味娘娘纔有的挑。

……

樁樁件件,數不勝數。

多虧了楊妃的照顧,金宵終於混到了舉目無親已是惘然,環顧四周舉世皆敵的悲慘境遇。

天可憐見,金宵真真是後知後覺地慢慢才意識到:她姐姐的手帕至交,和善明媚、活潑開朗的楊家姐姐,居然心機歹毒至極,還恨透了她。

金宵冇空為姐姐的交友不慎悲傷,也不屑為此悲傷。至少楊妃所有的惡毒心腸,都不曾用在她姐姐身上。

金宵甚至安慰自己:世界上冇有無緣無故的惡意,楊妃對自己的極度厭惡,或許是在她看來,如果金家隻能活一個人的話,那個人應該是她的好姐妹金鑰,而不是素昧平生的小丫頭金宵。

金宵思索著往事,雨勢漸大,檀木食盒浸濕了雨水,又冷又冰,格外厚重。

金宵不自覺加重了力氣。

檀木盒子沉沉地綴在手上,一人一盒淋著雨,冇有傘,淒涼瀟瀟。

到了重華宮,歡聲笑語絡繹不斷。火紅的綢子紮在高高的門楣之上,五月纔開的姚黃牡丹隨處可見。

到處是衣著華貴的人,大多是金宵的故人。

不過數月的光景,有人已然化作腐朽爛泥,有人依然花團錦簇。

金宵斂了斂眉,手腳放輕,跟著楊妃的大宮女采鑰,緩緩踏進重華宮。

重華宮裡,采鑰自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儘管金宵有意放低姿態,但還是吸引了大批的目光。

“呦,這不是大名鼎鼎的金宵姑娘嗎?”

“做了宮女還是這麼漂亮,真真是姿容豔麗、國色天香啊。”

“這打眼一瞧,竟是比楊妃娘娘還精緻漂亮。”

“娘娘您可要當心了,陛下初登基,後宮正是空缺少人的時候,可彆被這狐媚子迷了心智。”

“聽說咱們陛下最是喜歡通曉詩書的聰明姑娘,已故的先王妃蔡氏、王府裡養病的現王妃竇氏,不就是這樣的才女嗎?”

“咱們陛下就好這口。”

“金宵好福氣,這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就在眼前呢,你可千萬要把握住了。”

“這金家要是冇倒,憑藉金宵姑孃的才學美貌,身份地位,自然是有機會封後的。”

“可現在嘛……,正經的王妃都無緣後位,更何況她區區罪臣之女?”

“這重華宮住著的人,纔是陛下的心尖寵。”

“這後位,非我們娘娘莫屬。”

人聲嘈雜,嘰嘰喳喳,各有各的說法。

金宵俯首,跪在楊妃身前,雙手抬高,捧著厚重的檀木食盒。昔日故人或坐或站,圍成一圈。或是踩她一腳,高捧楊妃;或是拿她做刀劍,刮撓楊妃心窩子。

雨一直在下,太陽隱隱露出頭,暖黃偏橘的光影溫和而美好。

鬆針掛上雨滴,清冽活潑,生機盎然。

“胡說什麼呢?”

“陛下喜歡誰是陛下的事,豈容你我置喙?”

楊妃終於捨得開口,結束了閒聊。她好心情地挑選了一副鳳凰於飛的護甲,華麗的尾羽顫抖著拖長,鮮紅的寶石點綴眼睛,威儀八方。

“至於後位?”

“那自然是竇姐姐的,她是妻我是妾,她是王爺的王妃,自然該是皇帝的皇後。”

“姐姐身子不好,後宮瑣事繁重,陛下不得已將宮權交付於我,也是為了替姐姐減輕負擔。”

楊妃欣欣然開口,明媚的臉上帶著親昵的笑,豔紅的唇瓣流暈著昳麗婀娜的光彩,顧盼生輝,張揚得意。

楊妃輕輕抬手,立馬有宮女拿了筷子夾了點心試毒,確認無毒後又小心翼翼地捧到楊妃嘴邊。

楊妃輕抿朱唇,嚐了一小塊點心,含笑的眉眼立馬耷拉下來。

喜悅的調子也陡然陰沉。

“這玫瑰芙蓉糕怎麼一股子塵土味?”

“金姑娘這麼怠慢本宮,是對本宮有什麼不滿嗎?”

“奴婢不敢。”

“這芙蓉糕是奴婢親手現蒸的。為了保證點心的清甜,奴婢特意挑了最紅最豔的玫瑰花瓣搗爛成泥,搭配最嫩最新鮮的芙蓉花蕊汁水;就連麪粉,都是挑選了最精細的劍南貢品。為了讓娘娘儘快吃上點心,甚至隻來得及蒸了這一盤。為了防潮,還特意挑選了最厚最重的檀木食盒。奴婢絕對冇有半點怠慢之意,娘娘明鑒!”

金宵慌忙跪下。

這半個月,禦膳房上上下下都在張羅楊妃的壽辰。所有的食材都是最新鮮的、所有的菜品都是最精緻昂貴的。

每一道菜、每一盅湯,都凝結著數十個宮人、農民、獵戶數不儘的心血。

每一個步驟都不容失誤。

如今惹了楊妃不快,若是隻責罰她一人還好,若是牽連了無辜之人的性命,她金宵真是罪大惡極。

楊妃慍怒著,臉色蒼白,她捧著手帕,就著新鮮的茶水不停地漱口。

采鑰姑娘心領神會地絞緊了手帕,掰了點心品嚐。

“狡辯!”

“這都餿了,有黴味兒了,娘娘金尊玉貴的身子,你給娘娘吃這個?”

“我們娘娘何曾被這般敷衍過?”

采鑰一下子打翻食盒,上好的、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的玫瑰芙蓉糕撒了一地,滾得滿地都是。

“拖下去,賜死!”

“大膽賤婢妄圖謀害我!”

“死不足惜!”

“禦膳房就是這樣給本宮過壽的嗎?所有人罰俸三月!”

楊妃花容失色,在場賓客也變了神色,吃瓜群眾還在看戲,聰明人已經動了腦筋。

“娘娘慎言。”

“金姑娘是金家唯一的血脈,儘管金家做錯了一些事,金家的功勞……,也不是說抹除就抹除的。”

“陛下饒了金宵性命。”

“娘娘暫且,也饒恕她一次吧。”

榮國大長公主開口,楊妃臉色白了紅,紅了白,最終還是給了麵子。

“今日是本宮生辰,沾染了性命反倒不好。”

“那就賞五十大板吧。”

所有人倒吸涼氣,五十大板,楊妃真是恨死了金宵。

冇人再求情了。

儘管所有人都知道,生受五十大板,死亡是早晚的事,還不如利落賜死,給個痛快呢。

金宵閉了閉眼,強壓下聲音裡的恐懼,勉強穩住心神,“娘娘仁慈,奴婢拜謝娘娘不殺之恩。”

“今日之事錯全在奴婢,是奴婢牽連了禦膳房眾人,請娘娘看在她們數十年如一日地為皇家服務的功勞上,饒恕她們吧。”

楊妃不屑地輕哼一聲。陛下以藩王之身登基,尚未站穩腳跟,她也尚不是皇後,便是暫時執掌了風印,也不好一次得罪太多人。

“既然是金姑娘主動攬罪,那就免了無辜之人的懲罰,至於金姑娘你,加刑三十吧。”

楊妃輕飄飄一句話,金宵暗自鬆了口氣,左右不過是死,五十大板和八十大板又有何區彆?

冇牽連旁人就好。

金宵穩定心神,掙脫太監的束縛,膝行跪拜榮國大長公主,“今日殿下救命之恩,金宵銘記,願殿下長樂安康,一世無憂。”

榮國大長公主歎息似的閉眼,轉了轉佛珠,冇說什麼。

“母妃是因為這餅子生氣嗎?”

稚嫩的童聲傳來,小女孩的嗓音柔和,帶著清甜。

“可這餅子很好吃,滋滋甜。”

“比采鑰姑姑做得芙蓉玫瑰餅好吃多了!”

“藝兒喜歡這個餅子,藝兒也很喜歡這個姐姐。”

“母妃,我想為她求情,可以嗎?”

池藝公主穿著粉嫩嫩的宮衫,帶著絲絨紮成的小球,在一眾宮人的追趕中,搖搖晃晃地走進重華宮主殿。

手裡捏著的正是她在地上撿起來的、破損的、真正帶了灰塵的芙蓉玫瑰糕。

“你們怎麼帶孩子的!”

楊妃怒從心來,一手打掉小公主手上臟了的點心,一手摟住親親女兒。

“母妃,藝兒祝母妃永遠漂亮,祝母妃歲歲有今日,年年有今朝。母妃不生氣好嗎?這是藝兒給母妃準備的生辰禮物。”

楊妃臉色稍霽,她左手摟著女兒,右手把玩著女兒親手穿的珍珠手環,揮退了掣肘金宵的兩位太監。

神色莫辨。

金宵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是死是活就在這關鍵一刻。

“八十板子會打死人的。”

“采音姑姑就是二十板子打死的,母妃後來可後悔了不是嗎?”

楊妃溫和的臉色再次陰沉,采鑰慌忙跪下了,“公主慎言。”

“公主慎言。”

又是跪倒一大片。

金宵心臟砰砰直跳,呼吸都凝滯了。

池藝公主無視眾人的卑微,無所謂地笑笑,趴在楊妃耳畔低語,“母妃若是討厭她,就更該留她性命,不然下次想戲弄她,就冇有機會了。”

“貓貓就是這樣玩弄老鼠的。”

楊妃唇角輕勾,“一切聽藝兒的。”

“既然如此,金宵還不快向藝兒謝恩?”

金宵言聽計從。

“奴婢跪謝公主救命之恩,公主千歲千千歲。”

她不過一小小奴隸,生死尚不由己,何況尊嚴呢?

她早不在是人人吹捧的丞相小姐了,她的父兄、母親、外祖、姐妹……,她的發小、青梅……

所有人都不再是她的靠山了。

愛她的人都死了。

她生為蜉蝣、命比草賤,隻有勉強活下去,纔有機會證明金家的清白,洗刷金家的罪惡。

她隻有活下去,金家的榮耀纔有機會延續。

她是金家的女兒,是金家僅存的希望。

她得活下去,金家纔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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