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攻城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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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侍領著沈雲川去偏殿整理儀容,他對鏡洗去臉上的淚水,梳理鬢髮。

半舊的素白衣袍微皺,他伸手摩平,但見右手手腕處已有一枚鮮紅的蓮花印。

侍女為他送上熱茶、糕點和一領嶄新的青色衣袍,“這是殿下特意吩咐送來的。她問您,她和陛下還有事相談,您是自己先回公主府還是等她一起?”

沈雲川對她道謝,“勞你轉告,我在這裡等殿下。”

侍女應下。

沈雲川拒絕了宮人的服侍,自己換過衣袍,靜靜沉思。

沈家如今的族長沈屹平庸無能,麵對日益衰敗的家族,他隻會將族人培養成美麗的侍奉人的寵物,再把他們送到權貴的床上。

沈雲川記得,沈家一直花著大價錢供養著一座花房,裡麵都是珍稀的被精心養護的各類牡丹。

每當一位貴人被請去花房,折下一枝花。不久,就會有一位沈家的少男或少女,頭戴那枝被選中的牡丹,坐一頂小轎從沈家到貴人身邊。

何辨富與貴,指看沈家花。

那時候正是亂世,你方唱罷我登場,多少人物紛紛擾擾起起落落,帶著不知道多少朵沈家花零落泥塵……

當然,他本來連做沈家花的資格都冇有。

直到幾個月前,皇帝對世家下手整治,將魏家、孫家等好幾個家族通通下了大獄,沈家驚恐之下,纔不顧一切地想要增加自己的籌碼。

皇妹傅玉江聖眷恩隆、權勢滔天,一直是沈家最上心的討好對象。

隻是這位長公主生來體弱,皇帝恐怕男女之事於養生之道有所妨礙,一直管束嚴厲。早在皇帝破城登基之初,其實便有世家請傅玉江赴宴,誰知那家主剛指著蒐羅來的一眾美貌郎君請她挑選,不久便有軍士破門而入,在眾世家驚恐的神色中砍下了他的腦袋。

血淋淋的頭顱雙目圓睜,被盛裝在木盤裡在宴會上的每一個人麵前展示,把一眾世家權貴嚇得屁滾尿流,沈屹當場便吐得酸水直冒。

一時京中靜心助眠的藥材漲到天價,沈家也不敢再打傅玉江的心思。

隻是今年傅玉江身體有所好轉,後宮裡的沈家子弟又傳來訊息,說皇帝想為皇妹挑幾個麵首伺候,加上坊間一則傳聞,沈屹思來想去,還是冒險送上了沈雲川。

沈雲川低頭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上的花紋。

他好喜歡她送來的衣袍。

他原本穿的是堂兄沈扶舟的一件舊衣,是沈家特彆準備的。因為坊間有傳言,永定長公主珍藏有一副沈扶舟的畫像。

但沈扶舟已經死了。

於是他們都說,永定長公主傅玉江事事順遂,樣樣得意,隻有兩件事求而不得,其一是她病弱的身體,其二就是沈扶舟。

正因為如此,沈家才特意挑了和沈扶舟有七八分像的沈雲川奉給傅玉江。

沈雲川麵色微沉,心中抽痛,和傅玉江在一起的記憶是缺失的,儘管在再次和她見麵的衝突下短暫回憶起來,如今回想,竟然還是有大片空白。

他隻記得,他愛她。他記得她憐愛他時他的快樂,也記得發現自己隻是個替身時的痛苦。

不過沒關係,這一次他不會再為她神魂顛倒。這一次他會讓傅玉江愛上自己,而他隻需要跟著她,安靜地心無波瀾地不再生妄念地等待心魔劫結束。

沈雲川把熱茶一口飲下。

所以……他大概猜測到自己的悔恨是什麼。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傅玉江把他當替身。

去鏡前扯開髮帶,披散長髮,他記得她喜歡這樣子。鏡中的少年姿容昳麗豐濃,身體卻單薄可憐。

她會喜歡的。

他是一件嶄新的衣袍。

*

夜色漸濃,長公主和皇帝的會談終於結束。

沈雲川出了偏殿,侍女領他到傅玉江的轎輦前。

長公主敲敲轎壁,侍女掀開簾子。

昏暗中傅玉江的麵容恍若一顆明珠,聲音溫柔得像一段歌,“雲川,你且上來吧。今夜風大,你穿得太單薄了。”

冷靜的沈雲川頓時如飄雲端,隻能手足並用地爬上轎輦。

傅玉江忍不住噗嗤一笑。

這笑聲好像長河裡一朵盛放的小小浪花,從傅玉江口中躍出,輕輕撞進他的胸口。

轎簾放下,沈雲川忍不住抬頭去看她。

傅玉江是標準的美人,秀骨芳容,風致和溫。

隻見轎中燈光搖晃,傅玉江病懨懨地斜靠著,黑髮如墨,長眉麗目,蒼白麪孔上一粒小小的黑痣,不笑也似笑,更何況她此時正在微笑,像一彎月牙兒。

她執一把繪著明月的團扇,用扇柄敲他腦袋,“乾什麼跪在哪裡?”

沈雲川仰頭看她,神情認真,“看月亮。”

“是麼?”傅玉江失笑會意,便將把團扇慢慢地左右移動,沈雲川知道傅玉江這是什麼意思,目光也跟著團扇轉來轉去。

傅玉江忍不住笑出聲。

她的笑聲教他想起他在洞府裡精心種養的鈴蘭花。他聞到了馥鬱的香氣。

彷彿有巨大的鈴蘭生長在他的身側,轎輦內香氣濃鬱。

他一直於癡迷靈植,僅僅是想要找到一種心心念唸的香味。輾轉一百多年,他今天終於嗅到苦心追尋的香氣。

是她快樂的笑聲麼?

他忍不住癡迷地望著她。

目光相接,兩個人同時一驚,傅玉江匆忙把眼轉開。

她把團扇蓋在他臉上,“不玩了,坐起來罷。”

沈雲川不敢問為什麼,他感覺自己心如亂麻,接過團扇,他遮著臉,不敢去看傅玉江。

心下默誦清心的經文,但鼻尖仍聞到那巨大鈴蘭的香氣。

靜了一會兒,他聽見傅玉江打開抽屜取書的聲音。

他記得的,傅玉江總愛放幾本閒書在轎輦裡,空閒時便看幾段。

他聽見她翻書的聲音,但他知道她冇有在看,因為他記得她翻書的頻率。

果然過了一會兒,他就聽見傅玉江將書收回去的聲音。

她問他,聲音很柔和的,“乾什麼遮著臉?不累麼?”

沈雲川搖頭,“我想遮麵。”

“唔。”傅玉江兩根手指拽住扇麵,問道:“是因為我遮住你的臉你不開心嗎?”

“不不,不是的。”沈雲川連連否認,扇下的臉染上一層緋紅。

“那為什麼?你不願意見我?還是不願意讓我見你?”

“不是,不是。”沈雲川閉上眼睛,他是怕看見傅玉江,一見到她,他的心便不聽他使喚了。

但不能叫傅玉江誤會啊……他要她愛上他。

他說:“殿下。我隻是……聽說嫁人要用扇子遮麵的。”

沈雲川慢慢把扇子放下來。大概是已經出了皇宮,有月光被簾縫漏進來,轎內竟有一瞬錯覺般的明亮。

少年有著雪白的長睫,低垂著掩蓋著亮亮的瞳仁,柔軟的麵龐上隻有雪白和硃紅。

他微微抿唇,越發顯得唇色豐潤,好似波光瀲灩。

傅玉江又把團扇扯上去,冇碰到他的手。

“你是不是喜歡穿白衣?明天我請人來給你量尺寸。”過了很久,傅玉江斟酌著字眼,起開另一個話頭,“你那件白袍我也帶著了。”

“我不要那件白袍。我要丟掉它。我喜歡身上這件新的。”沈雲川端正團扇,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生出一點歡喜。

真奇怪,難道他把謊言當真,認為傅玉江是允他行卻扇禮嗎?

但不管如何,她對他總有一點特彆的印象了吧?

嗯……還在他的計劃之內。

“要丟掉嗎?”

“要丟掉。”

傅玉江的手拎起沈雲川身上衣服的寬大處,“可是新衣服不合身呀。”

“總會合身的。”沈雲川胸有成竹,如是說道。

*

到得正院,傅玉江屏退侍從,隻留下女官一人。

沈雲川記得,傅玉江並不喜歡也不習慣呼奴喚婢的生活。除非必要,她身邊往往隻帶一位名喚霜刃的女官。

霜刃是從傅玉江小時候便貼身照顧她的舊人,傅玉江非常信任、非常愛她。

傅玉江問她,“霜刃,你把後院整理出來一間院子冇?”

霜刃便裝模作樣地行大禮,道:“回殿下的話,收拾好啦。您派人回來吩咐時還早,奴婢便選了主院附近的臨蘭台,地方也大,是精心裝飾了的。”

傅玉江用團扇敲霜刃的腦袋,含笑問他,“先將就住一晚,空閒瞭如果有喜歡的地方再換,好嗎?”

她是真的再對他笑麼?

沈雲川搖頭,“我想住在正院的耳房。”

“什麼?”傅玉江有些吃驚。

霜刃開始仔細打量著這個少年郎。

“好端端的,何必住到耳房去呢?”傅玉江問他。

為了你啊。

沈雲川抬起眼睛直視傅玉江,“我應該侍奉殿下,為殿下守夜、奉藥。”

他記得傅玉江身體不好,總要有人貼身照顧,夜裡給她遞藥奉水。

在有限的記憶裡,他記得這曾是自己做的。

室內燈火通明,傅玉江看著神情動人的漂亮少年,從容而笑,“這些不必你操心。”

沈雲川更加從容,“我是殿下的麵首,總要為殿下守夜的,難道不是越早學習越好嗎?”

霜刃冇忍住笑出聲,樂道,“沈公子,這些已經有人為殿下做了,你要的耳房呢,我也已經住了。你呀,還是去臨蘭台吧。且放寬心,你且有侍奉殿下的時候。”

傅玉江麵上飛紅,有些用力地拍霜刃的手,衝她皺眉頭。

“那請你搬出去。”沈雲川對霜刃拱手行禮,語氣認真。

兩人聞言驚訝地看著他,霜刃怒極反笑,笑問道:“沈公子,我冇聽清,勞煩你再說一次呢?”

“我說,請你搬出耳房,讓我來為殿下守夜。”

傅玉江忍俊不禁,笑著同意了。

霜刃本來不願意,但傅玉江隻拍了拍霜刃的手背,霜刃便妥協了,“你知道,我從來都聽你的。”

傅玉江微笑,“好啦,都快去收拾好休息吧。明天還要出門去白元山,有得忙呢。”

白元山?!一道電光在沈雲川腦中閃過,隱約感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會在明天發生。

*

月光從繡閣的窗戶中擠身而下,在屋內綻出一片柔和的清輝。

傅玉江咳起來。

掀開床簾,沈雲川手腳麻利地取來溫著的蜜水,打來洗臉水,取來毛巾。

夜晚的傅玉江更加蒼白,她依靠在床頭,身上已然微微汗濕,小臂上青脈蜿蜒,更顯單薄。他把蜜水奉到傅玉江的唇邊,她飲下幾口,他又給她擦拭額頭、手心。

傅玉江看向少年霧濛濛的眼睛。

月色太亮了,把少年眼底的一點點淚水照得一清二楚,雪發雪睫,白眉白膚,紅唇豐潤,一粒小小的明顯的唇珠。他勉力笑起來,翻開另一隻手掌,白皙的手心躺著她常用的木梳,“我替你梳梳頭髮好不好?”

月色太亮了,傅玉江實在冇忍住,她伸手捧住少年的臉,將那粒紅珠輕輕含在唇間。

一觸即分。

傅玉江摸著他的臉,摸他的頭髮,摸他的嘴唇。

她的指腹帶有薄薄的一層繭,動作冰涼而輕柔。

心再度在胸腔裡膨脹,沈雲川問她,“殿下,明天你一定要去白元山嗎?”

傅玉江又親了他一下,“當然,我很期待。”

“那……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嗎?”

她眨眨眼睛,長睫如翻飛的蝶翼。

“……當然。”她埋首在他頸間,“雲川,我很期待。”

他不是仗著自己能保護她就縱容她,也不是因為記不起具體細節害怕弄巧成拙纔不告訴她自己的擔憂,更不是想和她同進同退。

他隻是要她愛他,在危險中幫助她是必要的。這完全是他為了渡過心魔劫的計劃。

總之,他不會讓她獨自陷入任何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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