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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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梅雨季節。

若有似無的雨滴混在濛濛霧氣裡,裹挾著山地特有的微涼濕氣。

這種天氣彆說人,連狗都不願意出門。

可柳家大院的石磚地麵卻泥濘不堪,遍佈來往的腳印。

廚娘張媽和個小丫頭忙活著燒水添茶,正廳裡的椅子擠得幾乎要坐不下人了。

柳家獨女柳傾雪正扶著額頭,聽著滿屋子的姨娘嬸婆嘰嘰喳喳。

“柳姑娘可彆錯過了這樣的好人家,我大嫂可是出了名的賢惠,大哥也是寬厚的主兒,你有這樣公婆,這輩子不會受一點委屈!”

沈家三娘鞠起笑臉,一口氣說個冇完,“多少姑娘都托人打聽想嫁到我們家,大哥說了,要是個好姑娘,嫁妝什麼的都好說......”

“我說三娘,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哪裡有冇說彩禮就提嫁妝的?”

劉婆子嗤笑一聲打斷她,反問:“你當初倒貼給人家,難不成讓人家柳姑娘也學著你倒貼?”

屋裡的女人聞言都抿嘴笑。

沈三微紅了臉,朝劉婆子翻了個白眼,冷冷地笑:“我倒貼不要緊,好歹是個正妻,哪像有人上趕子給人家做妾,大姑娘一進門先當媽!”

女人們哄一下笑出聲來。

劉婆子愣了下,指著她顫聲問:“你,你說誰?”

“哎呀,說誰誰知道。”沈三歪著頭不看劉婆子,跟一旁的女人指桑罵槐道,“哼,自己家的事都管不過來,還管人家彆人事兒,以為誰家姑娘都跟她家的女兒一樣不值錢!”

劉婆子的女兒給本地一地主小老頭做填房,是眾所周知的事兒,劉婆子一向避諱此事,誰說一句她能當麵跟人翻臉,如今沈三被人揭了短,氣不過就提了這茬兒。

劉婆子氣得嘴都抖起來。

可這是在柳家,她也不好發火,正想大聲辯駁幾句,被和劉婆子同來的另一個女子拽住了手。

這女子是周家周老四的表姐,她和劉媒婆來是為了給周家第四個兒子說親,現在當著柳傾雪的麵若是跟沈三吵起嘴來,未免太過失禮,畢竟柳家老父才過五七。

周姐姐衝沈三娘淡淡微笑:“三娘彆生氣,咱們都是來看望柳家妹子的,在這裡吵吵嚷嚷也不好,我表弟是讀書人,常告訴我一些讀書人的道理,論理咱們做長輩的,總該謙和些。”

沈三撇撇嘴,嚥下了更刻薄的話,她也聽出了周家女的話外音——人家表弟是讀書的,而她侄子整日遊手好閒,剛被夫子從學堂趕了回來,夫子還說他不是讀書的料。

旁人也立刻想到了周老四,不由得跟著附和幾句。

“周老四真行啊,他們打小一塊兒的幾個孩子,屬他一直在讀書,若是將來能中個狀元,可是周家的大造化!”

周姐姐明麵推辭實則再誇一波:“這話還遠著呢,不過我們老四就是好學,頭懸梁錐刺股的那股勁兒我是打心眼裡佩服,這孩子還事事都讓家裡省心,不惹事。”

邊說,邊拿眼睛瞟著柳傾雪,又矜持地剖白:“老人言‘先成家後立業’,這不,我們家就給老四張羅起來了。”

柳傾雪垂眸隻淡淡喝茶,一聲不言語。

李莊戶家的女人卻在眾口一詞中反駁:“其實會讀書是不錯,可要讀出名堂來可不知猴年馬月。”

這話說的實在,直接給周家表姐噎住了嘴。

周老四巴巴的讀了快七八年纔剛剛是個秀才,舉人可是考了幾次都不中的,且周老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事事都要旁人照顧,除了讀書什麼都做不來。

“要說在咱們這兒,最實惠的還是個嫁個靠得住的漢子,就像我兒子那樣,看菜打獵,家裡吃穿都不愁。”

李嬸說罷站起來,走近柳傾雪,順勢摸著她手笑道:“我就缺個像柳姑娘這樣的女兒,看著就讓人喜歡。”

李大壯的確是獵戶中的好手,可他和他爹一樣,吃喝嫖賭樣樣都會,前陣子還和一個寡婦打得火熱,李嬸子是剛來柳家不久,屁股下的板凳還冇坐熱,自然不知道先頭的事情。

李嬸大大咧咧說話又衝,冇人當她的麵說什麼,可大夥兒都在心裡笑,若是李嬸早來半個時辰,就能聽見屋裡這群女人八卦那寡婦順帶她兒子的閒話了。

一時無人接她的話頭。

李嬸抱著柳傾雪的胳膊來回摸了好幾遍,又要開口,同時屋子裡頭其他女人也在躍躍欲試。

柳傾雪不著痕跡地輕輕抽回自己的手,她耐著性子又跟她們解釋了一遍:“現在我還在孝期,不想提起這些事,各位姨娘嬸子姐姐們的好意,柳傾雪在此謝過了。”

“哎呀,訂親又不是成親,跟孝期不搭邊的。”

“對呀,柳妹子,你一個閨女,眼看這家裡冇個當家的,怎麼能行?”

剛纔還互相針對的婆嬸們聽了柳傾雪的話,立刻整齊劃一地統一了戰線。

嘰嘰喳喳的爭論聲再次想起,柳傾雪頭都大了。

一個多月前,柳石匠探山路時意外過世,留下石匠鋪子和一條未完成的山路。

柳傾雪是柳慶雲唯一的女兒,自小柳傾雪母親去世後,柳父未再續絃,靠著一手石匠活兒把柳傾雪養大。

柳父勤勞肯乾,把個石匠鋪子經營得有聲有色,家中衣食無憂,在當地是數得著的富戶人家。

依照當地的傳統,若是向柳家這樣柳父突然去世家中卻冇有男丁,那便要招婿繼承祖業。

可柳傾雪心裡對這件事相當牴觸,許是自小冇有母親調教,外加柳慶雲常年鑿石開工都把柳傾雪帶在身邊,所以柳傾雪並冇有當地那些富戶女兒的脾性,倒是多了些漢子們的爽朗豪氣。

今日聽了這許久的家長裡短婆婆媽媽,柳傾雪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山路的工程這麼大,總不能停工不做了。”

“哎呦,要是耽擱了工程,恐怕要吃牢飯的呦!”

“誰說要停工?”打斷女人們的嘮叨聲,柳傾雪突然開口:“這山路我來修!”

大廳的喧囂戛然而止。

柳傾雪輕呼了一口氣,總算安靜了。

冇想到下一刻,女人們又吵嚷起來。

有人明目張膽地嘲笑,“從來冇聽說過有女人家修山路的,簡直是癡心妄想,做夢吧!”

柳傾雪抽了抽嘴角,正想著要不要拉下臉來把她們都趕出去,張媽走了進來,附身對柳傾雪說道:“趙家來了好幾個人,說是要拜訪你。”

她答應一聲,讓張媽帶了人進來。

聞言,正在討論的姨娘們倒是漸漸靜了下來,個個露出一張吃瓜臉。

趙家是當地另一家富庶的商戶,鋪麵大工人多,經營多種商貨雜品,其中也包括各種石器,店裡也有石匠,算是柳家的同行。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這柳石匠去世,趙家來人拜訪,是何用意?

柳傾雪心中也是疑惑,父親在世時,兩家交集並不多,趙家現在來找她有什麼事呢?

張媽引著來人走進大廳,柳傾雪起身看時,卻見是趙家主母和另一個不熟悉的婦人,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外加後頭幾個跟腳婆子。

趙家主母見到柳傾雪後,無視旁人,直接快步走過來,一開口就是:“我的兒,你可受了苦了!”說著就用帕子抹起眼淚,不住地說些柳父在世為人處事寬厚和慰籍柳傾雪的話。

柳傾雪倒是有些發愣,她不知她何時和趙母有這樣深厚的感情,柳父隻幾年前帶她去趙家時見過趙夫人一次,若是不仔細辨認,她未必能從人群中認出趙夫人,想必趙夫人亦然。

可如今趙夫人卻對她一副熟絡得不能再熟絡的樣子,著實令人意外。

另一個婦人看著屋子的人,先微笑點頭示意,隨後纔看向柳傾雪,笑道:“你就是雪兒吧,家姐提起你就讚不絕口。”

柳傾雪看了看她的麵容,和趙家夫人很像,方覺大約是趙夫人的親戚。

婦人自己介紹道:“我是趙青的姨娘,這是我女兒紅葉,你叫她紅葉妹妹就行,這還是頭一回見你,真是唐突了。”

秦紅葉和柳傾雪互相見禮。

隨後,這婦人便和趙夫人你一言我一句,將柳傾雪團團圍住,說的話與方纔一屋子的婆姨們極為相似。

明眼人一看便知,趙家八成也是來說親的。

論起趙家家境,屋子裡可是人冇有能比得了的。

趙家可是當地的首富之一,聽說買賣做到京城都有分店。

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用到趙家鋪子的商貨,趙夫人也是憑此自以為高傲得很,平時在路上見著這屋子裡的人可是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原先還歡快的婆姨們頓時都冇了動靜,各自找藉口告辭。

有走到門口還在八卦的:“趙家不是一向眼高於頂,聽說她家兒子根本瞧不上本地的姑娘,怎麼突然來找柳家說親?”

“嘿,還不是看上了柳家的那條山路!”

言語之間毫不掩飾,聲音直接隔著窗子拋給大廳裡的人。

趙夫人臉色一沉,她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有任何得罪她的人,她必定會在之後借家族勢力或售賣商貨時使出種種伎倆為難,可偏她從不和這些人親自來往,一時之間辨彆不出是誰在嚼舌根,隻好心裡忿忿麵上裝作聽不到。

另一邊的秦紅葉一直偷偷盯著柳傾雪打量。

從剛纔她一見到柳傾雪,心就放下了一半:一身中性打扮,髮髻也是一根黑色髮帶簡單束起,若是看得不仔細,連男女都有些分不清

來之前聽母親和姨娘說娶她隻是個幌子,看來這話是千真萬確了。

趙夫人已和自己的妹妹通過氣,讓秦紅葉將來做趙青的房裡人,親上加親,外甥女還可以作為姨娘管家的好幫手。

能讓眼高於頂的姨娘挑中,即便是幌子也不那麼容易吧。

碰巧窗外的談話聲傳來,秦紅葉心裡暗暗納罕,看來柳傾雪她家的那條山路真的很值錢。

這邊的趙夫人尷尬地咳了一聲,差點忘了之前說到哪裡。

還是秦紅葉母親徐氏拉得下臉來,依舊笑眯眯地和柳傾雪拉家常。

柳傾雪早已看清她們的來意

彆看她平時大大咧咧,可並不代表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樣並不是受男子歡迎的那種,就算冇聽到剛纔窗外那句閒言碎語,她也曉得,來提親的人巴結她是為了什麼。

柳傾雪對趙夫人等客氣道謝,表示自己會去完成這條父親未完成的山路。

“你自己去修?”趙夫人下巴都合不上了,她柳眉倒豎,剛纔裝出的和藹麵容儼然已經開裂。

徐氏也“啊”了一聲,和趙夫人麵麵相覷。

她們原以為柳傾雪這些天婉謝提親的人,是因為冇找到合適的,冇想到她竟存著親自動手的心思。

隻這麼一想,趙夫人就有些不滿,看來她方纔誇獎兒子的話柳傾雪是一句冇聽進去

“你會石匠手藝嗎,還有,你打算要如何修路呢?”

趙夫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自己為是的尊嚴被撼動,她可是這十裡八鄉最大商戶的女主人,柳傾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難道懂得比她還多?

“多謝兩位姨娘費心,我自有辦法。”

“修山路可不是繡花縫鞋那麼簡單,真是異想天開,也不知道你圖個什麼?”

趙夫人口氣生硬起來。

柳傾雪也絲毫不客氣,坦誠答道:“圖銀子啊,這山路修完可以得到大筆工程款。”

趙夫人和徐氏都噎住了,她們、連同方纔的那些說親的人,可不都是想貪圖這筆錢麼。

隻見柳傾雪起身作揖道:“已經晌午了,我這冇有預備多餘的飯菜,就不留姨娘妹妹們吃飯了。”

趙夫人隻得起身帶著人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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