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心外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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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

文登大學的小禮堂中人頭湧湧,中間擺著兩排桌子,麵對麵坐著兩排人,每邊有五個,就如同後世的辯論會一般,一名身著青衫的學生正在大聲說著話,周圍圍觀的學子圍了幾重,連窗戶上都站了人。

對麵心學一方一人站起來打斷道:“此句早有陽明先生駁之,不值一文,,孟子亦說人人‘皆可為堯舜,亦為之而已矣’。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堯舜與途人一,聖人與凡人一,所謂聖人,不過偶得一二條理,終究不過是一人而已。”

開始說話之人,便是習儒學者,而起來反駁這人,便是機械係一人,兼學了心學,兩派在文登大學堂中日日爭鬥,尖銳對立。今日這番辯論,實際是校長組織的,兩派在學校中多次打鬨,校長請示了劉民有,就讓他們每月辯一次,把武鬥變為文鬥。

儒學那邊站起一人,大概二十來歲,他風度翩翩的對上首的教習行禮,然後向對麵的心學之人道:“人皆可為堯舜,然不必人皆為聖賢,陽明先生說心存良知便可為聖賢,那田間猛夫也有心存良知者,亦可成為聖賢乎?”

“百姓日用是道,田間猛夫日日耕作,耕作是學,耕作亦是道,何事不可為聖賢?孔子說有教無類,何以到了先生這裏,田間猛夫就無類了。”

“子曰。。。”

心學那人打斷道:“動輒子曰詩雲,不問本心。卻以聖人之是非為是非,先生不聞儘信書不如無書,汝等所謂‘後世之人,必不能及於古之儒者’,此乃不知造化生人,古今一軌,中人以下,以己論量天下者也,謂之誣人。是皆流俗積習。貴耳賤目,任書籍而不任心靈者也,亦何望於聖人大方之域哉。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耕稼陶漁之人即無不可取,則千聖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門學孔子而後為正脈也。”

此人一上來就把孔夫子類同凡俗。也不認同孔子之言為至理,儒學那邊紛紛鼓譟,一個夫子起來罵道:“不習聖人微言,豈知大義,千年以降。。。”

“千年以降何來孔子所言大治之世,爾等說來說去,總歸是那麽幾句。‘天下之理,先儒言之,皆善而儘,但習以守之可也’。此乃大謬,是不知:道無終窮,忽忽孟浪之徒爾,謂之誣道。”

心學此人所說。便是說道無窮儘,即便有聖賢之人。也是說不完的。儒學又站起一人,對心學這人道:“天地間萬形皆有敝,惟理獨不朽,理不在先儒其人,而在先儒明此理,以文記理傳載而下。”

心學那人不慌不忙道:“楫讓之後為放伐,放伐之後為篡奪,井田壞而阡陌成,封建罷而郡縣設,行於前者不能行於後,宜於古者不能宜於今,理因時致宜,逝者皆芻狗矣,不亦朽敝乎哉?”

他所說的意思,是時代總是在發展,一個道理也要不斷的更新,以適應新的社會形態。這是明中期的心學大師王廷相所說,相比起固步自封的儒學來說,有很大的進步意義,與儒學的信奉經典更是背道而馳。

站著的儒學辯手氣急敗壞道:“若如你所說,天下間便無定理,那朝堂諸公皓首窮經所為何事,為何又要以八股取士。你等眼中聖人與猛夫無異,可是說朝堂諸公亦是田間猛夫。”

那心學辯手洋洋自得的道:“朝堂諸公,及乎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無一厘為人謀者。實則讀書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顯。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自吹自擂,猶若醜婦之賤態爾。”

周圍旁聽的學生一片嘈雜,泰州學派辱罵朝廷重臣是一貫作風,但罵得這般下作的也是少見,整個小禮堂裏麵吵作一團。兩邊的人衝到中間要扭打,負責維持秩序的一些學子連忙拉住。

儒學那邊領頭的人被攔住不得過去,盛怒下跳到桌上,對著周圍的學子大聲道:“今日大家所見,心學一派狂妄無邊,無一言不是大逆不道,今日這辯論不辨也罷。”

心學那邊也有一人跳上桌子,他卻冇有大吼大叫,而是哈哈哈的仰天大笑。

等到那些學子都安靜下來,儒學領頭那人纔對他怒道:“江平遠,你有何可笑!”

站在桌上的江平遠大聲唱道:“笑著的是誰?我也不笑那過去的骷髏,我也不笑那眼前的螻蟻。第一就笑那孔子老頭兒,你絮叨叨說什麽道學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

儒學領頭那人呆了片刻,終於臉紅頸漲的狂喝一聲,“你,你,你敢誣衊孔聖人,我跟你拚了,打呀!”

禮堂中的嘈雜之聲遠遠傳來,校園中小樹林中疏影橫斜,陽光斑駁的灑落在林間空地,陣陣蟬鳴飄蕩,卻顯出林間的幽靜。

林中擺了些石桌和石凳,一些學生在林中坐著看書,林中的池塘邊有幾個航海係一年級的學生在擺弄模型。

樹林中間的涼亭裏,陳廷棟剛剛從棋盒中拿起一枚黑色的棋子,緩緩放在石桌的棋盤上。他看看對麵坐著的叫花子,吞了一口口水道:“姬教習,那日某一時按耐不住,這下手重了些,還請姬教習見諒。”

他對麵坐的,就是陳新口中的怪物之一姬子悅,這位老兄在文登大學堂教授心學泰州學派的理論,還研究過佛學,與陳廷棟一見麵就掐架,互相說服不了,陳廷棟那日忍耐不住,將姬子悅痛扁了一頓。今日是專程來道歉的。

姬子悅依然是登州時的那副叫花子打扮,他執白棋在手,眼睛也冇有看陳廷棟,慢慢放到棋盤後才道:“泰州學派何心隱被斬於武昌,李贄自絕於京師,陳教習未把在下斬首示眾於文登,已是給了同僚的情麵。”

陳廷棟忍住氣道:“某已經說過了,那日是一時氣急打了姬兄,今日專程來跟姬兄道歉。還請姬兄不要語帶諷刺。”

姬子悅難得的抬眼看看陳廷棟,指指自己道:“陳兄何苦如此說,心中早無此事,打與不打,在於我心。不在陳兄是否來道歉。”

陳廷棟怒道:“那姬兄的意思,在下此時再揍你一頓,你亦可心中無揍不成。某不是要打你,隻是以此為問。”

姬子悅看著棋盤悠悠道:“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有不有揍。亦不需陳兄來揍在下一頓,都隻在此心,心即理也。”

又是一貫的雞同鴨講,陳廷棟無處下手。臉漲得通紅,他閉閉眼睛對自己低聲道,“隻要文鬥不要武鬥。”,忍住氣又下了一枚黑子。

陳廷棟忍住氣道:“既然心即理。那為何陽明先生當年格竹之時,啥理都冇弄明白。”

姬子曰看著棋盤。不慌不忙道:“無論何家何派,皆可一覽,所謂聖人,或有一二至理之言,然理在吾心,不可以某人所言便一概而為至理。陽明格竹是在其少年之時,其後又如何。再說陳教習,你上來便說陽明先生如何,無論陽明先生是否真的冇有格明白竹子,便真是有所錯漏,亦是陽明先生之心罷了,與我心無關,陳教習落了小家子氣了。”

“那姬兄所說,任何人都不是你之聖賢,對錯全在你心,眼下建奴竊據遼東,姬兄心中無遼東,那建奴便不在了不成?”

姬子悅還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天下萬事道道有別,朝中諸公精研儒家理學,那為何建奴又可竊據遼東?”

陳廷棟一時語塞,他轉手把問題丟給姬子悅,“那姬兄賜教,心學又如何說。”

“天地之生物,勢不得不然也。強食弱,大賊小,智殘愚,物之勢不得不然也(注:王廷相的明代進化論)。建奴兵強,則以殘暴據遼東,我登州強兵務、昌屯田,兵強民富則複奪遼南,終有光複遼東之時。”

陳廷棟搖頭道:“此乃王廷相所說弱肉強食之言,用之於禽獸可也,然人乃天地之靈,豈可並論。”

“既然陳教習知道是王廷相所說,當然也該知道,後麵還有一段:人靈於物,其智力機巧足以儘萬物而製之,或驅逐而遠避,或拘係而役使,或戕殺而肉食,天之意豈如是哉?物勢之自然耳。故強淩弱,眾暴寡,智戕愚,通萬物而皆然,雖天亦無如之何矣。劉大人曾在軍報擬文論之,匯為兩句,便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八字。”

陳廷棟對劉民有引入泰州學派一向頗有微詞,此時聽了怒道:“休再提那劉民有。”

“不是陳教習說不提就不提,這八字在武學和職業校都是名言。武學中便有人說,不宜今者,京師素位餐屍之流;宜於今者,登萊陳帥治下,百業興旺富民強兵,孰為強者。陳教習牛高馬大,可以痛毆在下,想來可以去武學一展所長,將那些武學學子痛打一頓。”

“武學之中皆是些武夫,某冇有心思去教化他們。”

姬子悅得意的道:“陳教習是打不過纔對,武學一眾赳赳武夫,陳教習也害怕去武學被人痛打一番,更怕在門口就被衛兵逮拿,所以隻敢在文登大學堂欺負在下一介手無縛雞之力之文弱書生,正應了王廷相弱肉強食之理。”

陳廷棟憋紅了臉不去理會姬子悅。姬子悅卻並不放過他,他仍是慢悠悠的:“陳教習不說話,就是認可在下言論。姬某便試問陳教習,以身作則,正己安人,學行並舉,此乃為人教習者所遵之道,陳教習不以德服人,動輒對同僚學子飽以老拳,你揍的不是在下,是你的本心。當日我兩人所辯之格物致知,千年來無有定論,何以陳教習便認為你心所思便為至理。”

陳廷棟氣得猛地要站起,突然想起自己是個教習,站了一半又坐下去,對自己不停道:“隻要文鬥,不要武鬥,以德服人。”

姬子悅此時又落一子,陳廷棟呆了一下,不由哼哼兩聲,他棋盤上頗為不妙,趕緊定下心思看棋。

姬子悅棋盤占優,笑吟吟的又要開口,陳廷棟一揮手製止道:“今日某不與姬兄爭論,免得又生衝突。姬兄精研佛學,這定力是夠的,某雖不才,佛家也是涉獵過。今日便不要理會那辯論,你我既比棋力,也比定力如何?”

姬子悅大笑一聲,搖頭晃腦道:“人人有生知,人人有佛性。天下至理殊途同歸,佛道心儒皆可為我心所用。”

此時禮堂裏麵傳來陣陣喧嘩,姬子悅又笑道:“今日有辯論,陳教習這儒學乾將不去,偏生要擺出一副從容定力的模樣跟在下比棋力,可惜這心思都不在棋盤上,怕是兩頭都輸了。”

陳廷棟哼了一聲道:“天下自有公理,不是辯出來的,聖人之言並無錯漏,必無輸了的道理,交給那些後生放心得緊。某的心思就在這棋盤上,隻需到時說一聲‘小兒輩大殺賊了’便可。”

姬子曰悠閒的放下一枚棋子,“陳兄心浮氣躁,這條大龍處境不妙,那邊小兒輩也未必能殺得了賊,陳兄到時走的時候不要如謝安一般掉了鞋子纔好。”

此時禮堂中已經大打出手,一群群的兩派學生扭打著衝出來,很多人追打著跑進了樹林中。

陳廷棟目不斜視,口中從容道:“不是風動不是人動,仁者心動。”

姬子悅舉著一枚棋子恬淡如水:“心外無物,何來心動。”

兩人便如此下棋,一群學生打鬨著跑入樹林,這些學子一改彬彬有禮的模樣,互相廝打,各個學係中兩派參雜,此時打將起來,又不斷有學生去幫要好的同學打架,很多林中看書的學子加入戰團,航海係幾個做實驗的學子也互相扭打起來。

其中幾人就追到了兩人下棋的石桌旁邊,在地上翻滾扭打。

陳廷棟和姬子悅忍耐不住,各自吞了一口口水,眼睛往那邊地上瞟過去。

周圍幾個扭打的學子也看到了下棋的兩人,這兩人分別是學校中儒學和心學乾將,紛紛對兩人招呼。

石桌旁邊一名儒學的學子和一名心學學子滾在地上,那心學學子一邊叫罵一邊用指甲挖儒學學子的臉,儒學學子發出陣陣慘叫,他對陳廷棟大聲求救道:“陳教習幫忙啊!”

陳廷棟額頭流出點汗,瞟了對麵的姬子悅一樣,姬子悅正好也在看他,兩人連忙又把眼光投到棋盤上。

地上那儒學學子嚎叫道:“陳教習,他們侮辱先賢,還說明日要去你課堂上質問於你,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呀,別挖我臉啊!”

那挖臉的心學學子也吼道:“你們還不是說要去扭打姬教習,啊呀,你敢用這招。。。”

陳廷棟手中拿著一枚黑子,他的一條大龍已經救無可救,額頭上不停冒出汗水,眼睛餘光留意著對麵坐著額姬子悅。

旁邊人影亂竄,呼叫聲響成一片。兩人就如木雕一般對坐,額頭都流著汗水,用眼角互相戒備著對方的動靜。

木雕持續了短短時間。

“呀。。。打!”一聲大喊,比拚定力的兩個教習同時拿起手上的棋盒,向對方的臉上狠狠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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