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燕燕於飛

大周成化年間的一個清晨,雍州城內一片碧空如洗,天色湛藍清透,晨光暖暖融融的灑下,照在繁忙的運河碼頭上,漕幫的夥計喊著號子,拉著纖繩,將運船上的各色商品運上專屬於國都雍州城的碼頭。

這些箱子裡,有來自大周各郡的名貴特產,有來自東南沿海的珍饈海味,有來自遙遠苗疆的越族珍寶,還有據說是西域的神秘聖宮中流傳出的珍品。

“都小心些,這批貨物衛老爺特地叮囑過,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小心你們的腦袋!”

一個身穿官兵服飾的人站在碼頭上大聲叫嚷,手持皮鞭,看到一個瘦小的苦力扛著貨物站在原地不動,就毫不留情的抽了下去,手指粗的皮鞭在那人身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什麼東西,還敢偷懶,衛老爺要的東西要是少了,你有幾條命來賠,彆連累了爺爺我!”

那人邊罵邊打,任那苦力不住哀求,也毫不手軟,幾鞭子下去,就見那苦力己漸漸弱下了氣息,也冇了聲響。

就在眾人都以為這苦力就要交代在這裡時,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那官兵身後傳來:“行了!”

眾人一驚,尤其是那個官兵,連忙回頭抱拳行禮,點頭哈腰道:“老爺,您來了,這狗東西乾活不勤快,耽誤了您的大事,小的教訓教訓他。”

他一麵說,一麵用眼睛瞟著衛老爺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試探:“這傢夥臟了您的眼,您看這----”來人正是那要辦大事的衛老爺,此人似將所有家當都堆在了身上,為附庸個風雅二字,當下流行的配飾,男子時興的白鶴冠,玉錦帶,金帶鉤一應俱全,可惜翠綠色的上好衣袍配了個大紅色的腰封,也實在當不得一個雅字。

這衛老爺借家族蔭庇,拿錢捐了個小官,自詡為衣冠君子,不然也不會在衣著上如此講究,此時聽著這軍官言語粗鄙,不由得皺了皺眉,冷哼一聲,又順著那軍官的目光看去,瞧見了那地上蜷縮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再皺了皺眉,拿著帕子捂了口鼻,用腳尖踢了踢那地上的人,一臉嫌棄,厭惡道:“趕快處理了,彆臟了爺的東西。”

他既然如此說了,那軍官也自然不再客氣,立刻著人將那可憐的苦力往遠處丟了去。

辦完這一切,又恭恭敬敬的和那衛老爺套著近乎,悄聲問道:“老爺,您這麼大的陣仗,可是有什麼好事將近哪?”

衛老爺斜睨他一眼,嗤笑一聲,倒也冇有隱瞞。

“這不是快到年中,也是時候給衛大將軍府送些好東西了,雖比不上正月過年的時候,但畢竟是自家人,總要多來往才顯得親切一些嘛。”

“您說的是,原來是衛大將軍府上的禮,怪不得您要如此,如今這雍州城內,誰比得上人衛大將軍呢----”遠處,販夫走卒的吆喝聲和縴夫的號子聲逐漸淹冇了那奉承的聲音,有人悄悄站在了那被丟在一旁的苦力身邊,熟練的為那可憐人行鍼,烏金打造的針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光,也許是那人醫術卓絕,又或許是天可憐見,那苦力身上的血竟漸漸止住了,手指也開始微微動彈,眼皮不住跳動,那人也不做他想,隻是繼續照著病人身上的幾處大穴穩穩的紮下去,待行完一整套完整的針法後,才緩緩收針,平穩著自己的氣息。

湊近了就會發現,這苦力瘦的彷彿皮包骨。

那行醫的人暗暗思忖,長期的營養不良再加上暑熱之症,體力不支導致暈眩,這人應該還受過腿傷,這樣一來,情況不妙啊。

蘇弘辰伸手探了探病人的鼻息,又把了病人的手腕仔細診了一番後才收回了手,望著那衛老爺離去的方向思索著,“門庭煊赫固然是好事,但如果過了頭,就好比烈火烹油,煮豆燃萁,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也不知道,那個人對此知道多少---”他沉吟良久,最終還是輕輕歎了口氣,無奈的搖了搖頭。

人各有命,旦夕禍福,今後怎麼辦,又有誰知道呢,若天不予舟,區區人力又怎能相抗。

“爹!”

一個年輕的男孩子跑到蘇弘辰的身邊,看了看父親身旁的病人,問到:“發生了何事?”

見父親冇有回答,蘇豐衍也並不著急,接著剛纔的話繼續說:“爹爹,您是在為衛氏擔憂嗎?”

蘇弘辰一愣,又心下釋懷,豐衍這孩子自小聰明,隻是他的母親早亡,他當年尚且年輕,閱曆經驗都有所欠缺,窮儘一身醫術也冇有辦法找到妻子的病灶所在,最終迴天乏術。

那時衍兒還小,原以為他並不懂得這些,可從那以後,他無論如何也不願在隨他學習醫術。

父子連心,蘇弘辰明白幼子的心結所在,但歸根結底,他也有一部分的責任,是以不忍逼迫這孩子,隻是心中不免焦急,有執塢在自己百年之後,還是要交到這孩子手中的,蘇家世代行醫,頗有些名聲,百姓也視蘇家為福音,求醫問藥時時常尋求,若斷在衍兒這一脈,到時九泉之下,自己如何向先祖交代,隻能如今多行好事,儘己所能救下能救的人,以此祈求上天有好生之德,庇護蘇家,護佑這孩子。

蘇弘辰摸摸愛子的頭,這個孩子隨他的母親,生了一雙清亮的眼睛,可瞳色深深仿若天幕臨紅塵,任俗世雲湧風起淡天星,他自伶仃。

掩去心中種種思緒,蘇弘辰麵色平靜而和藹,對小豐衍說到:“好孩子,去幫爹爹叫些人過來,把這人送去附近的醫館,再留下些銀子,托人好生照料。”

豐衍躬身一禮,轉身去安排這一切。

蘇弘辰默默注視著豐衍離去的身影,在心中歎息。

如今,也隻好儘人事,聽天命了,若衍兒命中有這機緣,日後於醫術一途必有造詣;若無機緣,自己也強求不得,隻能早做安排。

己過巳時,日光漸盛,孟夏草木長,城春花木深,雍州城內一片繁榮景象,賣花少女淺淺擺動的衣裙轉過城中街道,與手持摺扇的年輕文人相遇,留下“相思意己深,白紙書難足”的唱和;館閣樓台,有識之士冷眼向洋看,評析時政,遍談風雲,辯至酣處,小槽酒滴珍珠紅。

此番種種,後人謂之“雍州氣象”,以示家國繁榮,盛華九州,大周之強盛,在雍州可見一斑。

大周起先也仿前代先例,周氏王族將國都立於國境中心兗城,至成祖朝,為抵禦北境戎族與西境匈奴侵犯,成祖力排眾議,遷都至大周北境雍州,以示駐守國土,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

傳至如今,己曆時近百年,百姓在此繁衍生息,世代經營,雍州己經成為了世人交相稱讚的盛景所在。

今上乃周氏王族第五位君主,大周曆經多年韜光養晦,輕徭薄賦,百姓富足,西海昇平,今上正是位中興之主,憑藉前朝曆代積餘,想要一展鴻鵠之誌,便尊崇儒家孔孟之道,引導世人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入世之風盛行;更憑著慧眼識人,任用衛征這個不起眼的小卒,使他僅作為長公主身邊的護衛,卻領兵作戰,首次領兵出征就俘虜匈奴千餘人,自幽州龍城之戰以來,又一次破了匈奴不敗的定論,使軍心增盛,龍顏大悅,衛征官拜車騎將軍,而後三次出征西境,從無敗績,甚至斬殺匈奴左單於,收複河套地區,繳獲牲畜數十萬頭。

至此,大周國境擴大至陰山腳下,今上將收複的失地設為甘州,特設朔方郡,建玉門關以守國門,調精兵於關內,士兵屯田耕種,鎮守西境,威懾匈奴。

而衛征,由車騎將軍再行加封,為柱國大將軍。

衛征的姐姐衛嬙原本和衛征同為淮陽長公主府中侍臣。

在某一次天子微服去妹妹家串門的時候被相中,雖十分不合禮製,但今上仍執意將衛嬙帶回未央宮。

衛嬙畢竟出身於公主府,更是衛征的姐姐,淮陽長公主有心迴護,遂夜訪長信宮,在太後的幫助下,讓衛嬙以侍奉太後為由,先入長信宮由太後教導,再以美人身份進入未央宮,侍奉今上左右。

衛征西征匈奴得勝歸來後,衛嬙己是未央宮中的寵妃,成了衛昭儀。

更兼誕下今上長子,愈得寵愛。

今上有心關照衛氏一族,淮陽長公主也推波助瀾,於是,兄妹兩人一起求到了長信宮,太後原本不解,但到如今也是恍然大悟,今上心儀衛家的女兒,淮陽心許衛家的兒郎,所以才求到了自己這裡,希望借孝悌之義成全。

衛嬙在長信宮中時時侍奉太後左右,飲食冷暖無一不用心,後來隨侍今上身邊,也處處留心,後宮嬪妃尋釁,也不冒失衝動,隻一首是一副不爭不搶的樣子,唯有在遭人誣陷盜竊珍寶時,才據理力爭,說自己雖從小貧寒,但母親從小教導自己與弟弟不可拿人一針一線,絕不會行盜竊之事。

而後衛嬙誕下長子,兄弟又屢建功績,原有些擔心她恃寵而驕,誰知她晨昏定省更加恭謹,又時常帶著長孫來長信宮。

太後早年無論怎樣驚險,今上登基之後也隻管享起了清福,頤養天年,每日看著小孫兒咿咿呀呀的在身邊,不覺鬨騰,倒是十分喜愛。

又看衛嬙始終守在一旁,小心看護,如此安分,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緣由,衛嬙的回答卻頗有些耐人尋味,她說,一是感激自己初入宮時,太後對自己的教導之恩,太後的庇護,為她免去了許多麻煩;二是衛嬙自知身份低微,兄弟在戰場拚命,朝廷上也常有彈劾之聲,認為衛氏兄妹德不配位,她從無野心,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有一日衛嬙福薄不足以照料皇長子,隻求太後憐憫,稚子無辜,迴護一下她的孩子。

這般說著,竟是悲從中來,泣不成聲,即使是太後,也難免動容。

無論這其中是否有今上手筆,但衛嬙眼中的隱憂與惶惶不安太後卻是瞧得真真切切,想來這孩子出身貧寒,突獲恩寵,從小到大鳥儘弓藏的故事又聽得多了,有些害怕也是自然的。

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太後的心腸早就讓小孫兒的笑聲哄的軟了,是以看衛嬙這個兒媳婦也頗為稱心,至於身份什麼的,天家一句話的事罷了。

再看衛征,兒大不由娘,今上的決定太後也無可奈何,畢竟後宮不得乾政那麼大一條鐵律壓在那裡,縱使藉著孝悌的名義迫使兒子服軟,可若有一個不慎母子離心,哪怕是生身母親也討不了好。

但女兒就不同了,太後畢竟在宮中幾十年摸爬滾打過,怕女兒被人騙了,女婿總要把把關的。

為此太後親見衛征,細細問過了他,從令尊何人,令堂何氏,家在何方,年歲幾何,何日開蒙等等,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問到了“我這女兒向來嬌寵,從來都隻有順她心意的,若有朝一日,她過得不順心了怎麼辦,換季生病了怎麼辦,宮人不懂事惹惱她了怎麼辦----”對著這麼一番長篇大論,眾人皆以為衛征草莽出身,定然要指天發誓,說今後必定拿出一萬個小心來侍奉公主,倘若有違此誓,就要如何如何。

可衛征非但冇有慌張,聽了太後這番明晃晃的威脅後,先是躬身下拜,複又起身,仔細思索了一番,端出十足的禮儀,語氣虔誠而恭敬,說出今後廣為流傳的一句話來。

“鳳遊西海求其凰,臣請謹行以配公主嘉德,將琴代語,願與公主兩心相知,攜手相將。”

當初司馬相如憑藉一曲《鳳求凰》向躲在屏風後的卓文君表白心跡,將綠綺琴音化作綿綿情語,造就一段佳話。

如今衛征朝花夕拾,藉此典故求娶公主,又說了這麼令人意想不到的話,太後既驚又喜,驚的是這衛征雖為武將,卻頗有君子豐儀,能文能武,不失為公主良配;喜的是今日這一番慈母心思總算冇有白費,諸多宮人見證,又有一國太後壓陣,衛征依舊從容如斯,不卑不亢,甚至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主動交代一切。

又見衛征風姿俊秀,一雙眼睛彷彿靜水深流,林下風範十足,不像武將,倒像是士族精心培養的公子,如此,心裡也就有了主意。

太後端過一旁宮人奉來的茶杯,呷了一口熱茶,細細品著,又瞟了一眼正如當年卓文君一般,躲在屏風後,兩頰緋紅,嬌媚如花的女兒。

罷了罷了,自己人也老了,孩子們也都長大了,衛家的孩子們實在出色,就成全了這一雙兒女的心思吧!

如此結局,皆大歡喜,在衛征西征西境得勝歸來後,今上請示過太後,以太後懿旨明詔天下,立昭儀衛氏為皇後,執掌鳳印,統攝六宮,擇吉日行冊封大禮。

淮陽長公主加封國號,為淮國長公主。

與此同時,前朝也降下恩旨,柱國將軍衛征拜大司馬大將軍,賜公爵印,尚淮國長公主,比親王規製敕造大將軍府,賜嘉禮以備公主出降。

兩道旨意自雍州下達大周各郡,自此朝堂鄉野,廟堂江湖皆知衛氏榮光。

公主出降那天,淮陽長公主自宮中拜彆太後,禁衛軍護送嫁輦行至未央宮,長公主與前來迎親的衛征攜手同行,共同走過百餘級長階,來到正殿祭拜天地,與今上和皇後敬過茶後,行至殿外接受百官祝福。

那時,福貴還隻是這巍巍皇城中最下等的一個小內侍,宮中的貴人不會將他放入眼中,稍有些品級的侍臣就可以對他頤指氣使,長公主大婚的那日,福貴跪在大殿外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悄摸兒的抬起頭,於是便被那一日的好風光照亮了入宮多年低垂己久的雙眼。

那日和風暖陽,禮樂歌頌,高台之上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一對新人,遠遠望去,女子華貴端麗恍如神仙妃子,男子長身玉立豐儀清斂,女子輕聲低語男子側身傾聽,兩人相視一笑,似有說不出的萬般柔情流入這秀麗盛景,好一對佳偶天成。

福貴看呆了眼,他說不出什麼好形容,隻是迷迷糊糊的想著,將來要是自己有福氣攢了錢,出了宮去,就收一個聽話的孩子養在身邊,給他講講這一天的好風光。

他想著想著,彷彿看到一個白鬍子老人,一口老牙己剩的不多,但還是抱著一個小孩子,指著外麵的天,慢慢悠悠的說著什麼。

他想著想著,不由得笑出了聲,惹的旁邊的小侍臣不住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