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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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正值夏塔村蟲草季尾巴。羅絨誌瑪下山後和阿媽把半個月的收成賣給蟲草販子。大半年的家用總算有了著落,阿媽數著錢咯咯笑個不停。

誌瑪這會兒卻心神不寧,今天是高考誌願填報的截止日期,再不趕回去就來不及了。

“阿媽……”誌瑪怯怯地提醒她。

阿媽把錢塞進口袋,拉下臉,“小姑孃家家的,非要去上學,讀書能幫你做什麼,是能幫你挖更多的蟲草?還是能幫你找個好人家?還是你阿爸說得對,讀書都把腦子都讀傻了。”

夏塔村地處西部高原,隸屬於甘縣,是全國有名的貧困村,村子去年才通上電。二十幾戶人家守著雪山散居各處,靠山吃山,一年的收入基本都來源於蟲草和鬆茸采摘。是以到了季節,全家老小都得住在山裡。這裡的家長對孩子教育多不重視,覺得讀書無用,學校老師挨個上門勸學,還是拗不過。

小學畢業的時候,阿爸就讓誌瑪輟學在家照顧妹妹,要不是爺爺拖著病體親自跑去鎮上初中辦理入學,又硬生生挺過了六年,恐怕誌瑪早就嫁做人婦,不僅不會完成高中學業,更不會參加高考。

誌瑪一語不發,半人高的揹包像座小山一樣壓在身上。

“羅絨誌瑪——”就在此時,身後傳來聲音。

誌瑪轉身,見班長常青山騎著摩托在馬路上衝她招了招手。

她心裡著急了,人還是穩的,再回頭時清冽的雙眸中一下湧進午後的光亮,莫名有股倔強和堅定,“阿媽……不用家裡出錢,大學四年所有費用我自己可以搞定……”

阿媽淡淡看她一眼,有些無可奈何,“……去吧。”

得到應允後,誌瑪文靜的麵龐上浮現出些許的欣喜,她艱難撥開人群,飛奔到了車上。

摩托車加足馬力,越過崎嶇山路,穿過廣袤草原,攪起的煙塵向天邊騰起。

誌瑪回頭看時那連綿的雪山離得越來越遠。

常青山把人帶到了村委會門口,誌瑪來不及說句紮西德勒就直奔二樓。

辦公室裡,扶貧乾部孫少華正在把村裡高考生的誌願表封存,等縣裡派車來一齊送到縣高中。

他聽到敲門聲,抬頭便看到誌瑪拘謹地弓著背站在門口,喘著粗氣,鵝蛋臉的兩頰有趕路的紅暈,清水眼歉疚地彎了下,“孫哥,不好意思來晚了。”

“你可算來了!就等你了!”孫少華趕緊上前,要幫著卸下鼓鼓囊囊的大包,卻差點被拽到地上。

這姑娘不僅人長得漂亮,力氣還大。他心想。

誌瑪跟人捱得有些近,她臉皮薄,臉更紅了。

孫少華趕緊招呼人坐下,“縣裡的車馬上就要來了。”

“我去你家去了好幾次,大門都一直關著。”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空白誌願表遞給她,眼風掃過她泥濘的褲腿,“剛從山上下來的?”

誌瑪接過表格,點了點頭。

她汗津津的雙手蹭了蹭褲子,拿過筆低頭寫著,筆尖傳來刷刷的聲音,不帶一絲猶豫。

“xx師範大學,xxx學院……”孫少華越看眉頭皺得越緊,誌瑪填報的學校天南海北,唯有一個共同點——師範專業,免學費,“你的成績明明能上更好的大學,去更好的專業。如果是家裡的意思,我可以去做做你家裡的……”

“不是。”誌瑪截下話頭,迴避了孫少華的視線,“孫哥,是我……自己想去的。”

阿爸對她上學的事已經頗有微詞,若是再讓家裡出錢,她就彆想走出這大山了。

孫少華對誌瑪家的情況略有耳聞,又深知這裡老舊的觀念要改變不能一蹴而就,等經濟發展了,慢慢就會好起來。

他歎了口氣,接過誌願表,遲疑了一會兒,又抬頭問:“你可想好了,這是一輩子的事兒……”

誌瑪鄭重地點點頭,直挺挺站在那兒,看著孫少華將誌願表封存,眼裡滿是憧憬,竟還有點興奮,她搓著雙手,在心裡計算著日子,很快她就能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了。

誌瑪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沉到了天邊,青綠的山麓漸漸暗了下來。屋子上方冒著炊煙,誌瑪推開虛掩的大門,看見窗戶透出微弱的光。

家裡唯一的燈安在客廳,是小賣鋪裡最便宜的,瓦數小不夠亮。阿爸就拉了根線,吊在小飯桌上方,一家人就聚著微弱的光源圍坐著。

誌瑪剛打開門就被四溢的牛肉香氣撲了一臉,阿媽把牛肉撈出來放到盆子裡,小妹措姆被燙的齜牙咧嘴。

阿媽見她回來,眼睛豎起來罵道:“怎麼纔回來!不知道家裡一堆活等著人乾嗎?”

誌瑪掃了眼地上的菸頭,池子裡油膩的碗筷。

她腹誹,阿爸不是人嗎?

她快走兩步放下包,一言不發接過小妹手裡的盆,措姆騰出手,嘴饞想嘗一塊,就被阿媽打了下手,“你阿爸還冇回來,讓他先吃。”

正說著,誌瑪就聽見開門聲,阿爸也回來了,一進門就埋怨兩批母馬剛生了小馬駒,身體恢複不過來,也不知道即將到來的賽馬大會能不能頂上。

阿爸經營著一家不大的馬場,還有一支常勝馬隊跟著他四處征戰。不過贏歸贏,現實歸現實,馬場鮮有遊客,賽馬比賽的獎金還不夠馬場日常開銷,阿媽的裁縫鋪和每年山上的收入都要搭進去。

儘管如此,阿媽依舊毫無怨言,她冇讀過什麼書,老封建思想,覺得丈夫是女子的天,一味縱容。

阿爸說:“蟲草賣了多少錢?明天給我兩萬啊,馬場要擴建。”

誌瑪看到阿媽偷瞄了阿爸一眼,有不滿,但不多,“今年山上的雪融得早,蟲草長不好,都——”

“聽見冇啊?”阿爸朝阿媽吼了一嗓子,把後麵的話給吼回去了。

“吃完飯就給你。”

阿爸掃了眼空蕩蕩的桌子,“飯呢?怎麼還冇好,餓死老子了。”

措姆擺好餐具,誌瑪剛把菜端上飯桌,阿爸走過來,腳被桌腿邊的大揹包絆了下,疼得朝誌瑪齜牙,“想害死你老子啊,不是下午就回來了嗎!乾什麼去了,連包都冇收拾!”

誌瑪擰著眉頭,給阿爸倒上酒,“我……去填誌願了。”

阿爸已經給自己點上一根菸,聞言抬頭,像想起了什麼事,“啪”的一聲,筷子撂在了桌上。

其餘三人皆嚇了一跳,齊齊朝聲源看去。

“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阿爸忽然笑起來,滿麵紅光的,“我今天在集市碰到阿熱他爸了,他在找說媒的給阿熱說親事,你們猜猜,阿熱他看上誰了?”

阿熱是她的初中同學,不過他初二就輟學了,誌瑪對他的印象並不深。

阿媽端著碗八卦道:“誰家女兒這麼好命?”

“你說誰家的?”阿爸故弄玄虛目光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誌瑪身上。

誌瑪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不得了了,我們誌瑪要享福了!”

阿媽驚得聲音都變調了,“就知道把你生那麼漂亮肯定會派上用場!”

“那是肯定的!”阿爸悶了一大口酒,接著說:“阿熱家是村裡數一數二的養殖大戶,好傢夥幾百頭犛牛。”

……

誌瑪戰戰兢兢,低頭說道:“阿爸,之前不是說好的嗎,隻要我自己負擔所有的錢,就讓我去上學。”

這是她十八年裡說過的最硬氣的一句話,覺得聲音跟著頭頂的光影在微微晃動。

妹妹措姆一時愣住了,不敢動筷。阿媽片了塊犛牛肉遞過去,又側頭看了誌瑪一眼,不敢吭聲。

“阿熱他們家就他一顆獨苗,你嫁過去還委屈你了?”阿爸第二碗青稞酒見底,聲音比平時不知道高了多少度,“他家裝修用的都是實木,請的是鎮上最好的師傅,雕花那叫一個氣派!村子裡多少人家都想和他們家結親,要不是阿熱看上你了,你以為輪得到你嗎!”

誌瑪發出哀求,聲如蚊蚋,“阿爸……我是真的想去讀書。”

說完下意識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阿媽,阿媽避開了,又自顧自乾自己的活。

意料之中。

誌瑪攥了攥拳,忍著懼意開口:“阿爸……孫哥說整個鎮子隻有兩個人上了本科線,我是其中一個。”

“爺爺要是知道了,會說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他肯定會支援我的。再說了,阿熱他家再好,錢也不會往咱家流。”

“再說我不同意,就是包辦,是不允許的……”

誌瑪一向膽小,這次也不知道怎麼了,眼眶紅著卻越說越勇。

接二連三頂嘴讓阿爸威嚴儘失,見她又拿老爺子出來說事,臉上慢慢冇了表情,伴隨著的是瓷器破碎的清響,“反了你了,阿爸的話你都不聽了!村裡哪家女兒結婚不是父母說了算!”

他搖晃著起身,抄起掛在木柱上的馬鞭作勢就要家法伺候,馬鞭是特彆定製的,人畜共用,家裡的孩子無一不吃過苦頭。哥哥就是被這鞭子揮得遠遠的,出去打工幾年都不曾回來過一次。

誌瑪下意識往角落裡躲,隻聽見空氣中一聲呼嘯——

“嘶。”

誌瑪臉上五官瞬間擠在一起,渾身瑟瑟發抖。

措姆嚎啕的聲音在桌子底下傳出來,“阿爸,彆打了……”

“哭什麼哭!吵死了!”阿爸的鞭子不依不休,氣得滿臉通紅,“死丫頭!讓你頂嘴!讓你頂嘴……”

“快跟你阿爸說你不去上學了!”阿媽死死拖住了阿爸的胳膊。

誌瑪不會說的,她緊咬著下唇,恍惚間嚐到了鐵鏽味。

最後,阿媽撲倒在她身上捱了幾鞭,阿爸才徹底消停下來。

誌瑪臥在地上,身上辣的辣,疼的疼,她的視線透過窗戶,整個世界已經黑了下來,心裡的天,也一點點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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