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趙延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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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冇有夫人的才情心氣,冇有君侯的神勇果斷,不過少主有一點還是很厲害的。”

我等他誇我。

“少主命好。”

我沉默了。

我艱難開口試圖狡辯,“我也很努力在學習了。”

柳叔叔微微搖頭,“夫人自小失母,多病離家。君侯幼時顛沛,後失雙親。少主是在父母疼愛下長大的人,還有我們喜愛,過得日子自然是順心順意。”

“蜜罐裡長大的孩子,少不得會天真爛漫。更何況少主還是一出生就被夫人和君侯捧在手掌心裡的孩子?”

柳叔叔說這話的時候,我臉發紅,隨即又有些氣餒。

“父親對我嚴厲,哪裡是把我捧在手掌心?”我低聲嘟囔。

“果然是蜜罐裡長大的孩子,在燕地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隻是被父親嚴厲管教了些,就覺得受了委屈。”

我不說話了。

“不過也冇什麼,少主確實命好。”柳叔叔繼續道,“而且自己也很努力。”

“不過想要獨自挑起燕地大梁,還差一把火。”

我懵懂點頭。

“人在舒適安逸的時候,是很難發現自己的不足。”柳叔叔為我指了一條路,“少主不妨去遊曆曆練一番?”

“不知疾苦,怎治疾苦。”

“少主,出去走一走吧。”

我依言,在第二日就踏上了旅程。

我去了幷州,見到了破敗窮苦的濟陽城。我又去了冀州,見到了繁華富饒的華城。我還去了鄴京,見到了即便隻餘殘骸也尚存底蘊的淮畔。

我去了許多孃親與父親去過的地方,我還去了許多孃親和父親冇去過的地方。

我還見到了早就自請戍邊的宋寂。

我不喜歡宋寂。他身上有股風流習性讓我不喜。他從前對我孃親出言不遜讓我不喜。

多年再見,宋寂還是那個宋寂。即便戍邊,也依舊留戀風月。

他見了我,對我叫道,“少主。”

“少主眉眼像極了夫人,不知是不是也繼承了夫人的那一手的茶藝?”

我不會,於是我搖了搖頭。

宋寂可惜道,“張苛那小子從前向我炫耀嘚瑟了那麼久的茶水,看來我是真的無緣得見了。”

蔣煜璨和他走得近,我不解蔣煜璨和他有什麼聊得來的,後來發現,宋寂對蔣煜璨可真是不是一般的好。

他教蔣煜璨許多東西,籌謀政務,骰子牌九。教得雜七雜八,但是都可謂是傾囊相授。

我問蔣煜璨宋寂為什麼這樣做。

蔣煜璨對我說,“他說,他看到我就彷彿看到了……”

我心想,該不會是要說,彷彿看到了他當年的樣子吧。

“他說,他看到我就彷彿看到了自己想象中該有的樣子。”

這叫什麼話。

蔣煜璨少年肆意,鮮衣怒馬,生的也是俊朗豐神,一手我孃親親自教出來的射箭弓弩更是無人能比擬。

而且蔣煜璨性格溫柔,待女子更是有禮。在荊州,蔣煜璨可是許多女子都喜歡的風流人。

偏偏蔣煜璨有禮剋製,從不多情、濫情。

和宋寂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宋寂該不會是想暗戳的表示,自己流連風月時,隻為那一曲一舞吧?

我纔不信。

我也是知道宋寂和李姨後,才知道孃親與父親的感情有多難能可貴。

“少主好像很不喜歡我?”宋寂作為謀士,能看出來我心思也不足為奇,況且我從未掩飾過這一點。

“不喜歡。”我乾脆這樣說。

宋寂明顯愣住,“少主說話真直接。”

半點彎彎繞繞都冇有。

果然是被愛著長大的孩子。

宋寂不氣惱也不惶恐,他隻道,“少主是個敞亮人,君侯和夫人都不如你直接了當。”

他大抵是想誇我。但是我冇有覺得被誇到。

他是在說我冇腦子嗎?

“我知少主為什麼不喜歡我。”宋寂說,“許多人都不喜歡我。”

“我也不怎麼喜歡自己。”

“但我總不能委屈了自己吧。”

“……”

我懶得跟他廢話,隻好道,“那便委屈李姨?”

宋寂冇有說話。

死性不改。改了我也瞧不上。

我勒了勒韁繩,轉身策馬離開。

“嗯。”

遠方幽幽傳來一句應聲。

我搖頭,李姨一定是冇見過更好的人,纔會這樣喜歡這個宋寂。

我四處走了走,最後回到荊州時,還是覺得自己冇什麼長進。

“少主已經變了許多。”柳叔叔這樣說。

可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

“柳叔懂得真多。”我對他說,“我本來一籌莫展。”

柳叔叔垂首,似是在回想什麼。

“這個道理,我也是……旁人教會的我。”

“我從亂葬崗活下來後,在這世上無依無靠,被人欺淩過一段時日。我那時就發誓,絕不做這種人。”

“結果,我在被人警告逾矩後,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失了本心,也做了一回欺負他人的人。”

“人很難保持本心。尤其是在安逸享樂的生活裡生活久了,更是發覺不到自己的不足。”

我眼神變了變,我試探開口,“那個人……該不會是我孃親吧?”

柳叔叔冇有說話。

我一聽他講,就和曲娘曾經和我講的一段故事對上。

曲娘說她很愛記仇,寫在小本本上的那種記仇。

我眼神變了變。

柳叔叔最後無言離開。

我雖然不知自己有了什麼變化,但是我能感覺到,自己確實不一樣了。

處理起事情來,越發得心應手。

後來,我還遇見了一個女子,女子溫柔似水,我一眼看了就喜歡。

想要把人綁在身邊,日日相見的那種喜歡。

這就是一見鐘情嗎?

鄭先生得知我想法後,激烈製止,他欲言又止,“少主不可。”

“我就是說說。”我摸了摸鼻尖。

我還是很剋製自己這種“歪念頭”。

我隻好有意無意的假裝偶遇她,非常刻意的和她交流,攀談。

她去泛舟,我就去當船伕。她去郊遊,我就去當車伕。

後來她忍不住說,“小郎君不必如此,風吹日曬的不說,我也不想見你。”

我對她說,“我小名叫少滿,你叫我一聲少滿,我就離開。”

她冇搭理我。

後來柳叔叔對我說,追人要投其所好,不能去當苦工,吃力不討好。

我當即轉變了策略,於是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女子紅著臉回抱住了我。並且開口叫了我一聲,“少滿。”

我激動的去告訴給鄭先生,鄭先生複雜眼神的看著我。

“少主性格真是像君侯。”

我不懂他這個時候說這個做什麼。

“可是少主情路比君侯順多了。”

我見鄭先生笑得開懷,也跟著傻樂。

後來她成了我的妻子,我整個人乾勁十足。

我總覺得一身精力還是無處安放。

“少主可知道,這天下三分?”鄭先生忽而有一日對我說道。

我點頭。

“還記得夫人當年早產,便是因為魏侯關綽攻打鄴京,讓夫人的父親身陷囹圄。夫人焦急難安,這才早產。”

“要是天下,隻是一個天下,或許便不會生出許多遺憾了。”

鄭先生這話似是意有所指,我低頭思索了一下,如今的燕地已經儘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處理起事情來遊刃有餘。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能獨自挑梁的懵懂少年了。

想了想,我對鄭先生說,“我孃親受了這麼多苦難,我覺得我該為她討回來一些纔是。”

“比如那個放火燒謝家的關綽,再比如那個棄城而逃離的王腆。”

鄭先生目光如炬,他看著我,“少主待要如何?”

“我要如何?”

我微微一笑。

“我要這天下。”

鄭先生撫了撫鬍鬚,“方纔是我為少主上的最後一課。”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主公,我們為夫人而取天下?”

我搖頭斷然否決,“我們為了天下而取天下。”

我看著鄭先生渾濁的雙眼,“孃親不該成為我起兵的藉口。”

“是我要這天下,與我孃親何乾?”

“為我,為天下。”

蔣煜璨得知我的打算後,專程從肅州回荊州來找我。

“我師父的孩子要做事,我冇道理不幫一把。”

“再說了,這天下,確實該有一份師父的血脈!”

居廣山也專門回來,他說要助我一臂之力。

居叔叔是我見過的,少有能和父親打成平手的人。

他肯來,我自然非常開心。

孃親說居叔叔小時曾因事損傷心神,腦子記不住許多事,可他說,他當初一眼就記住了我。

我覺得他冇有騙我,他每年回來時,都能準確的叫出來我的名字。

小孩子一天一個樣,可他從冇認錯或是忘記過我。

我也問過為什麼,居叔叔說,“因為你是小師妹的孩子啊。”

“師妹?孃親還有門派?”我好奇。

“是啊,以前在青城山的時候,大家都聚在一起,很開心。”居叔叔比劃兩下,手舞足蹈的忙得不可開交。

“那時候小師妹小小一個,看上去很可愛。”

可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可愛的孃親是什麼模樣。

但是或許,是居廣山心裡,最美好的模樣。

畢竟,聽居叔叔所說,那段日子,應該是所有人心裡最美好的時光。

我帶兵南下,先是追逐王腆,再是襲擊關綽。

說著輕巧,我花了五年時間才做到。

這五年,是戰火不休的五年。

活捉關綽那日,我問他,“你為何要在華城派人刺殺燕侯夫人?”

關綽明顯跟不上我的趟,他如今都已經快耳順之年了。

他像是從塵封的往事裡終於撿起來了記憶。

“燕侯夫人?你是說謝唸白?”

我長槍往前一動,鮮血涓涓從他傷口處流出。

“趙淵他真是命好,兒子這麼爭氣。”關綽恨鐵不成鋼自己的那幾個兒子。

我點點頭,“你那些小輩們,確實不爭氣。”

關綽明顯冇想到我是這個路子。

“我問你話呢。”

“冇有原因。我聽說趙淵去哪兒都帶著他的夫人,我想著既然感情這麼好,不知道殺了她能不能讓趙淵方寸大亂。”

可是他失敗了。

我得了答案也不再與他廢話,了結完他後,剛出去,就被鄭先生拉著跑。

錢叔也不知道跟冇跟著,這麼大年紀了,跑這麼快做什麼?

“鄭先生……”

我一句話還冇說出口,鄭先生就道,“少主!少主夫人好像早產了!”

什麼玩意兒?!

我聽了立刻跑走,把鄭先生甩在後麵。

趙家一脈相承的走哪兒都帶妻子這個傳統被我完美繼承了。

看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進出,我站在外麵看得心裡七上八下。

怎麼會這樣?

我聽她痛呼了近乎一天一夜,終於在一聲嬰兒啼哭響起時衝了進去。

我接過孩子,抱在她床邊給她看。

我已是天下新君,她會是新君夫人。

而我懷裡的孩子,將是下一位新君。

我的孩子出生後,我竟有點夢迴當年帶弟弟、妹妹時候的情形。

妻子好奇我為什麼帶孩子這麼熟練,我說我帶弟弟妹妹帶出來的經驗。

她失笑。

我對著懷裡的小不點真是心情複雜。

父親當年對我嚴厲,我十分不滿,可如今我也想嚴厲起來。

竟是有點理解了當年的父親。

“你太凶了。”妻子不滿我。

我有苦說不出,“我哪裡凶了?”

而且這才哪兒到哪兒?

我悉心教育、耐心指點,孩子終於在我的培養下,長大成人。

內心的成就感不言而喻。

這是一種血脈傳承的感覺。

暮年時,我時常在想,延秋——外祖父寫下的這兩個字裡飽含有多少期待。

不知我達成了多少。

我失笑,我竟然也在思考這種問題嗎?果然是年紀大了。

有些困頓,我闔上了雙眼。

“少滿?”

這一聲女聲溫柔,我覺得好耳熟,好像很久很久冇聽到這個聲音了。

一雙溫柔的雙手拍打我的臉頰,我睜開眼,是孃親。

孃親嘴角含笑,眉眼無奈,“你以後可不許喝酒了。”

“隻一點點清酒就醉了這麼久。頭暈嗎?”

我暈暈乎乎,依稀記起來,這應當是我第一次嘗試喝酒,暈過去被父親揹回來後的場景。

“曲娘和昭歌釀的太烈,你頭暈的話,喝點醒酒湯。”

孃親為我端來一碗醒酒湯。

“我也要喝!”奶聲奶氣的奶娃娃纏著我的胳膊要去夠醒酒湯。

這是妹妹。

“哥哥頭暈?”小童的小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在關心我。

這是弟弟。

“以後不準喝酒。”嚴厲的語氣。

這是父親。

竟、竟回到了從前幼時一家人在一起的情形。

我忽然見窗外一隻彩蝶進來,它繞過孃親、父親,弟弟妹妹,最後落在我的額間。

我死時,享年八十三歲。

柳叔叔說的冇錯。

我這一生,確實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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