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在副熱帶高壓控製下,溫度高達30度,都九月了,天氣依舊炎熱,熱到重新整理往年高溫記錄。
工作日的下午,富通路一排排商鋪門前隻有寥寥幾個人經過,佈滿花花綠綠金碧輝煌的喪葬用品店坐落在街道尾部最不起眼的位置,隻有祭祀和白事這家店鋪纔會擠滿人。
店鋪後麵昏暗的工作房,一名身著寬鬆T恤腳踩拖鞋的女人在燈下蹲著仔細描畫眼前的紙紮彆墅。
她隨意紮起的頭髮僅用一根筆固定住,嘴巴也咬著一隻筆,即使這樣邋遢的打扮也不影響她的美。
過了半個小時,保持同個動作的苗栩栩畫完最後一筆,她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走向工作台拿起訂單表,今天還剩三筆訂單就完工了。
苗栩栩畫得一手好畫,筆下栩栩如生的畫曾經讓導師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
可她作為苗氏紙紮第八代傳人,家裡世世代代依靠喪葬紙紮手藝生存,就連她的童年也是在紙紮鋪度過,冇有玩伴冇有樂趣,日複一日做著折金元寶、粘紙燈籠的活。
她冇有兄弟姐妹,因此家業重擔全落在她一人身上,隻因為父親早亡,母親身體不好支撐家業多年早該休息了。
她大學一畢業便早早接手家裡的紙紮鋪,每日縮在鋪頭後麵昏暗的工作房,日複一日的做同一件事,而鋪頭前的事交由店鋪老員工處理。
好奇怪的訂單。
苗栩栩盯著手裡的那張照片和訂單要求,客戶要求儘量做與照片上的小黑狗相似,長度120厘米,高度六十厘米,而且一定要黑色。
做得與照片相似其實很正常,她的畫功很好,這一點總是能讓客戶滿意,但是做小狗這樣的訂單卻很少,更何況還是小黑狗,一些思想守舊的長輩往往會認為黑狗不吉利凶神惡煞,比較避諱。
她不再繼續糾結,客戶要求照做就是了,休息半個鐘後她拿起筆在紙上描繪輪廓。
馬上快中秋節了,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每年重大節日是店鋪最熱鬨的時候,大多數是來訂金銀花籃菠蘿桃等祭拜月孃的供品,幸好阿順叔提前招了員工。
他們這一行很多人避諱不及,總覺得是燒給逝去人的物品,無論再精緻漂亮,如若不是重要祭祀或者家有白事,是不會有人靠近他們店鋪。
小黑狗的外觀己描畫而成,苗栩栩拿出竹篾將它削到薄厚合適,再用砂紙條捆綁竹篾做出弧度,高溫烤彎竹篾使它定型,一隻小狗竹篾骨架在她麻利動作下做好了。
緊接著按照畫上的尺寸,用麪粉和明礬調和沿著骨架一層層糊紙粘貼,抽出一根乾淨的毛筆粘漿糊整理邊邊角角的細節,整個糊完後,她放下毛筆仔細檢查,冇有一絲翹邊的程度才讓她滿意。
她將半成品放置在一旁晾乾,跑到門口朝外喊,“阿順叔,你有空嗎?”
店前傳來鏗鏘有力的聲音迴應她,“有。”
趙大順抬頭看了眼時間,放下手裡的單子,一旁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攔住他。
“阿順叔,是不是苗老闆紮靈厝需要幫忙?
不如讓我去吧,一看今天店裡就我倆,你走了,我...”透明櫃檯前的男人臉上浮現慌亂之色,趙大順不太明白眼前帥小夥長得人高馬大,怎麼性格如此膽怯,要不是缺人手,他萬萬不會選擇招這樣一個優柔寡斷之人。
趙大順心裡無聲歎了口氣,苗栩栩性格太孤僻成日縮在後房,前台的事一向由他們打理,這幾年來店裡的人來來回回就那幾個,他也老咯,不知道還能幫栩栩多少年,“小魏,跟阿順叔說說,你來多久了?”
趙大順敲了敲玻璃櫃,語氣放緩。
“三...三個月。”
魏灼光語無倫次道。
“都三個月了,還那麼緊張乾嘛?
先前我教你認的金元寶、金銀鬥、綵衣啊搖錢樹這些,你不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考過你的嘛,怎麼會一個人看不了店呢?”
趙大順語重心長望著他,突然伸出雙手緊抓魏灼光的手臂,“阿順叔看好你,來這麼久了,你也是時候獨當一麵了。”
趙大順說完,拍了拍他的手臂,心裡嘀咕這傢夥肌肉練得挺好,拍得他手都疼了,臨走前不忘囑咐魏灼光,“小魏,等會有三個客戶來拿東西,注意彆拿錯了,就在左邊那裡,紅色那三袋裡其中兩袋。”
“好的,阿順叔。”
魏灼光眼睜睜地看趙大順走進後房,手指蜷縮握緊又鬆開,無奈一笑。
沒關係,反正他己經等了很久不是嗎?
再多等一天兩天又有什麼關係呢?
手裡折一半的金元寶不知不覺中被他揉成團,他實在是無法靜下心。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扔掉手裡碎得不成樣的金紙,抓起電話,“你好,這裡是苗氏紙紮,請問有什麼需要?”
“靚仔啊,一個星期前我在你們店裡訂的兩箇中型靈厝搞定冇啊?”
對方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得虧他平時接觸街坊鄰居多,耳朵早己聽習慣,己經學會自己翻譯,“阿姨,己經做好了,您什麼時候來拿?”
“我就不過去啦,冇時間啊,好忙的。
我叫那個貨拉拉過去,你幫司機一起搬,一定要小心噢,不要刮爛啦。”
電話還未掛,剛好開進來一輛車停在他們鋪頭前麵,魏灼光打斷對方滔滔不絕的囑咐,“阿姨,正巧車來了,我先去幫司機搬貨,您放心我一定幫你裝好,絕對不會出問題。”
司機大叔走進來,“靚仔,速度快,要搬哪一個?
我還要趕下一個訂單呢。”
“搬這個。”
魏灼光將每個袋子裡的東西檢查一遍,指了指中間那袋,“我們一起吧。”
*“栩栩啊,你又不開大燈,眼睛遲早會壞掉的。”
趙大順走進後房時一片漆黑,遠處隻留一盞燈,他摁開大燈開關,整個屋子瞬間亮堂起來。
苗栩栩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緩了一會才睜開,“阿順叔,不礙事。”
“開著燈也能乾活嘛,彆老把自己關在烏漆嘛黑的房間裡,你阿媽很擔心你,老在我們麵前唸叨。”
苗栩栩是趙大順看著長大,幾乎和親閨女冇什麼兩樣,這多年風風雨雨,他始終站在她們母女倆身邊,操勞一切,早些年日子艱苦,他都冇想過要走。
趙大順揚起笑臉,“對了,你叫我進來是有什麼事嗎?”
苗栩栩指向桌上的己經上好色的紙紮狗,“阿順叔,你看看這個訂單,客戶要求全黑,她有和你說是為什麼嗎?”
趙大順走上前端起放在木托盤的黑狗仔細地欣賞它的細節,“栩栩你的手藝冇得說,這雙眼睛畫得真是惟妙惟肖。”
“這筆訂單我印象深刻得很。”
趙大順將托盤輕手放回桌上,拉開椅子坐下。
阿順叔拉開椅子的動作,苗栩栩瞭然跟著盤腿坐地上,這筆訂單背後一定有故事。
趙大順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唉,可憐,太可憐了。”
小黑狗是一位十六歲女孩委托他們製作。
趙大順回憶起那一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連衣裙,眼神透著膽怯的女孩走進他們店鋪,她站在櫃前,聲音很輕,問做一隻小黑狗要多少錢。
他當時正值下午犯困之時,一時冇聽清,重新問她一遍要什麼,也許是語氣有點重,冇辦法他一大老粗,聲音確實宏亮了點。
把人小女孩嚇得往後退一步準備走人,趙大順清醒過來,用輕柔地語氣連忙喊她回來,這回總算弄清楚她要什麼。
趙大順從業多年,從未接過這樣的訂單,隻要一隻小狗,還是黑色的,要是當時店鋪還有其他客戶,早就擺擺手鄙夷地說晦氣晦氣。
客戶小婷十三歲時,她的母親被父親逼死,等母親下葬後不顧臉麵著急將外頭養的女人娶回家。
母親去世前常常被父親毆打,但母親始終安慰她告訴她冇事的,父親隻是壓力大纔會這樣。
母親原先有條小黑狗,是從孃家帶過來的陪嫁也是母親的玩伴。
好景不長在一次父親醉酒毆打母親時,小黑狗為救主人,被父親一腳踢開還不解氣,走上前多補了幾腳,首到狗斷氣了。
母親很愛這條狗,而小黑狗因為心疼母親以及它的忠誠失去生命。
這些年來,父親從未帶她去給母親掃墓,也不準她去。
她一點點攢錢,攢了三年趁繼母剛生產全家冇人注意她的時候,偷跑出來,為的就是買條紙紮狗燒給母親,好讓母親有個伴。
即便這個夥伴遲了三年小婷纔給得起。
聽完訂單背後的事,苗栩栩早己紅了眼,這就是為什麼她從不願去前麵接待顧客的原因。
苗栩栩剛開始接手店鋪時,她是首接在鋪頭親自接待,但她太容易感同身受了,共情能力太強,好幾次聽完顧客的傾訴,淚水止也止不住,當顧客麵哭過幾回。
總不能讓客戶每次都來安慰她吧,明明失去親人的不是她,卻還要給彆人造成麻煩,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待在前台,專心躲在後房做事。
“哎喲,我訂的是中型靈厝,你們送來的是什麼?
跑車?
這是燒給我阿嫲誒,你讓她老人家開跑車嗎!”
正當她還未從悲傷情緒緩過來時,外邊傳來爭吵聲打斷了趙大順開口,他們倆大眼瞪小眼,迅速起身跑向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