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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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金秋,稻田隻餘短短根茬,壟邊落著捆成金字塔型的稻秸。橙黃的光束從西邊的雲層間傾瀉而下,餘家蕩家家升起的炊煙裊裊婷婷攀上高空,隨風向西邊散去。

餘家蕩西南角最貼近田間地頭的一家姓薑,是逃荒時打蘇南來的,蘇江兩邊端的是一派的風情,一家人早早就融入了此地。到了今天,已有了五代人。

三層的洋樓坐北朝南,南邊圈了院子,西邊貼著圍牆壟了菜園。東邊兩棵並排而立的水杉高大挺拔,特意綁了吊床被風吹得晃晃悠悠,明明是多落葉的秋,卻不見一片乾癟的落枝。

趙秀雲立在院子前,沿黃泥路向西張望,聽見遠遠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快走兩步上前:“來了來了。”

發動機聲越來越近了,那一家三口的模樣也漸漸清晰起來。

前頭的男人肩背寬闊,雙臂結實有力,打眼一瞧就是個有氣力的。坐在後頭的女人膚白髮黑,卻是腿長腳長的類型。倆人腿貼著腿,靠得很緊。

在女人修長的雙臂中睡著一個約莫兩三歲的孩子,手腳都被包裹在外套裡,荔枝肉般細嫩多汁的臉頰肉被擠得溢位來。迎麵的狂風被父親寬闊的肩背擋住,睡得臉蛋發紅,眉頭舒展開,睫毛安靜地垂順著,好似睡在搖籃裡。

“扭扭睡著啦?”車剛停穩,趙秀雲就輕手輕腳把孩子接了過去。

“是啊,每回上車就睡,這路顛得很,他倒是睡得香。”薑峰腿一跨摘了頭盔就要拿手去捏孩子的臉,被趙秀雲一個轉身避開了。

“這手上沾的都是灰,快去洗了,準備吃飯。小椿啊,上次你說想吃鱔魚,他爸前兩天釣了好幾條野生的,在灶上溫著呢。”

“那感情好,今天我和爸喝兩杯。”說著,江椿拽著耷拉眉毛滿不服氣的薑峰走去廚房。

趙秀雲跟著往裡走,低頭蹭蹭扭扭的臉蛋,柔嫩的臉蛋彈彈的像白煮蛋似的。

慢慢地將孩子豎抱起來,手輕輕撫著孩子的背,趙秀雲低聲喊他,"扭扭起床啦,誰是小豬呀,那麼愛睡覺。奶奶蒸了雞蛋羹,給哪個寶寶吃呀?"

扭扭迷迷糊糊地還冇睜開眼,小手就摸索著攀住趙秀雲的脖子,黏黏糊糊地喊:“奶奶,寶寶吃呀。”說著努力撐開身子,做出一副清醒的樣子,杏子般大的眼睛睜開一瞬又閉了起來。

忽然一陣失重感,扭扭隻覺得自己飛了起來,睜眼一看,薑峰正笑眯眯地舉著他呢,“寶寶飛?”

“小豬再不醒就被爸爸吃了…啊!媽,說了彆打頭!”

“誰教你這麼抱孩子的,手冇勁摔了怎麼辦?”看到薑峰把孩子放到臂彎上坐好,趙秀雲才哼了一聲轉身進屋給心肝寶貝盛飯去了。

等著薑峰抱著孩子在臉盆洗乾淨手,一家人終於坐下開飯。

從醒來到吃飯還冇下過地的扭扭被放在靠背椅上,堪堪漏出個腦袋來。握著勺子,一口一口挖雞蛋羹吃。

淋了鮮醬油的蛋羹香而不腥,一口吞下滑嫩,胃裡也溫熱起來。

趁著孩子埋頭苦吃,江椿放下喝了一口的酒碗,“爸媽,我和薑峰打算去北方待個把月,把供應蓄電池的事定下來,扭扭可能就得麻煩你們了。”

“本來是想帶著,但過去以後住的地方也冇定,那邊工廠也多,灰塵多空氣差,我們也騰不出手照顧孩子。”薑峰揉了把孩子的頭,引來扭扭毫無威懾的瞪視才哈哈放下。

薑爸點點頭,“也是,你不靠譜,都得小椿盯著。扭扭就在家待著好,安安穩穩的,省得出去病了。”

“扭扭,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好不好?”江椿摟住孩子,有點不捨,“爸爸媽媽去工作給扭扭買棉花糖。”

扭扭用勺子著積在碗底的蛋白,點點頭,說好。

看這樣子,是吃飯入了迷,什麼都聽不下去隻記得說好了。

趙秀雲滿目柔情,夾了最細嫩的魚臉肉餵給扭扭,看得薑峰一臉牙酸。

飯後,扭扭一手捏著薑爸編的秸稈螞蚱,一手牽著江椿,蹦蹦跳跳往菜園裡走。薑峰的個子太高,扭扭要牽手隻能高高舉過頭頂被吊起來,因而被剝奪親子接觸,隻好鬆鬆垮垮提著扭扭的兜帽,怕全家的心頭肉走得太快一個飛撲釀成慘案。

“黃瓜寶寶!黃瓜媽媽,黃瓜爸爸……”扭扭迫不及待指著黃瓜藤,垂涎欲滴,興奮得身子一扭一扭的。

薑峰也不知道這冇滋冇味的有什麼好吃的,偏偏扭扭每週回來就得上菜園裡逛一圈,每回點兵點將似的把認識的全賜名給黃瓜。

“黃瓜寶寶還冇長大呢,扭扭要摘去嗎?媽媽上次說過呀,隻有寶寶好好吃飯吸收營養才能長大,把它帶回家黃瓜寶寶就不能長大啦。”江椿蹲下來作勢要扯下小黃瓜,“以後扭扭就吃不到黃瓜啦。”

“不要長大,不要長大,寶寶和爸爸媽媽一起!”扭扭睜大眼睛抓著江椿的衣袖。

一句話說得父母倆心酸又心虛,“寶寶隻是和爸爸媽媽分開一會兒,最後都會回家的。”說是這麼說,薑峰還是在扭扭懵懂的眼神下摘下了黃瓜。

周圍都漸漸昏暗下去,唯有那一雙瑩潤的眼睛像永不熄滅的星光,永遠純粹。

有時薑峰注視著這雙眼睛時,會莫名地愧疚,父母是孩子的圍城嗎,為什麼隻能給予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卻無從判彆這一切的好壞。他會這樣一天天地長大,他會不會記住漫長的生長期中這個瞬間。

但到底感性隻是晨光初乍的一刹那,無論是薑峰還是江椿,都不會停住腳步。

天色徹底暗下去前,趙秀雲拉開了屋裡的燈,薑峰抱起扭扭,江椿輕握著扭扭的手,向家走去。

一家人悠閒地過了幾天,在一個清晨薑峰輕輕抽出被壓得痠麻的手臂,看著妻子俯身嘬了口兒子睡得嘟嘟的臉頰肉,偽作驚恐樣,說:“大膽,竟敢驚擾扭扭大人休憩。”

心滿意足地被江椿打了一拳後也有樣學樣地在同樣的地方嘬了口雞蛋羹味的臉蛋。

“走吧,咱們早點回家。”

日光從未拉緊的窗簾縫隙中穿入室內,伴隨床上幼兒哼哼唧唧的翻身,微塵在光束中躍動。

“扭扭醒啦?爺爺買了小饅頭回來,我們快快起床都吃掉好不好?”趙秀雲推開房門,坐在床邊,將扭扭豎抱起來。感受到孩子全身心地依賴,暖融融的體溫從脖頸處蔓延開來。

“奶奶,穿衣服,要刷牙,洗臉。”扭扭牢記著起床吃飯前的各項儀式,積極地安排著。

……

“奶奶!蚊子咬。”扭扭指著鏡子裡的自己,右臉上微微泛紅的印子破壞了一個未滿三歲孩子,不可褻/瀆的形象。

扭扭氣得眼睛瞪大,配上炸毛的蓬鬆頭髮,張牙舞爪地像個發怒的小獅子,勢必要將不知好歹的死蚊子“碎屍萬段”!

趙秀雲一看就知道這是那倆夫妻乾的好事,“等抓到那隻蚊子,奶奶給你教訓他。”

被安撫後的扭扭坐在專屬寶座上,一口饅頭一口甜滋滋的小香瓜。香瓜是三奶奶挑了幾個圓滾滾的送來,新鮮得還帶著露珠。個頭不大,勝在香甜。

薑老太太育有三子二女,三個兒子以薑父為老大,都住在村西。平日走動極便利,隻是二奶奶三奶奶互不待見,早年間還因些小事大打出手,拿鍋碗瓢盆給對方開了瓢,血流了一地。十幾年來去河口洗衣都錯開時間,妥妥的相看兩厭。

不過因著小輩結婚晚些,孫輩目前也僅有老大家這一個娃娃,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願意送來逗逗,光是聽見孩子笑兩聲都快活半天。

眼看著香瓜還剩了一半,肚子已經吃得鼓鼓的。扭扭用乞求的濕漉漉的葡萄般的大眼睛盯著趙秀雲。

趙秀雲歎了口氣,“奶奶給你放著,不給彆人吃,等扭扭肚子癟癟了再吃好不好?”

聽得此話,扭扭反著身子扶住椅子扭著要下地。“真是小氣鬼,吃剩了也要留著!”趙秀雲把扭扭背後衣服一提,看他搗騰的腳丫落了地,才鬆了手笑罵道。

“妞妞!你在不在家!”洪亮的嗓門從側門響起。一個黑黝黝的腦袋探了出來,牙白得閃眼,“我聽到你爸爸媽媽的摩托聲馬上就起來找你啦!”

來的是住在薑家北邊村大隊隊長的兒子餘洪,人如其名,聲音洪亮,耳朵也靈敏。前些天薑峰一家回來時被他外婆帶著上城裡玩了幾天緊跟著又是上學日,昨晚上纔回了家。

餘洪剛認識扭扭時,扭扭還是被抱在懷裡路都不會走的小嬰兒,按理說像餘洪這種從會說話起就在“江湖”上打拚的“俠客”,是不懈和毛頭小子玩鬨的。但偏偏扭扭一見他就笑,望著那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餘洪隻覺“命中註定”這一詞是為他與扭扭量身定做。

突然間由內而外迸發的保護欲讓他剋製不住地想要去牽那隻嬌嫩的小手,卻被扭扭猛地一掌打在了臉上,死死保住了懷裡的奶瓶。

“不愧是我看中的老婆,有魄力!”時年六歲的餘洪模糊了耳邊“哎呦冇事吧,扭扭打得痛不痛,扭扭,和哥哥道歉,我們要說對不起。”

沉浸於幻想中的餘洪自顧自叫起了“妞妞”說著男子漢大丈夫何足掛齒,即便後來被糾正,也不肯改口,隻覺得這是屬於他們之間獨特的昵稱。

扭扭一見人就急著撲上去抱住餘洪的腰,扯著他往外走。“趙奶奶,我帶妞妞出去玩,午飯讓他到我們家吃吧。”

“好,你們去吧,彆在太陽底下玩太久,渴了就回來喝水。”趙秀雲知道餘洪雖然看著調皮,但對扭扭總是細心的,鄰裡間都極友善,看著孩子玩總會看顧一下,也不用太掛懷。

扭扭這幾天跟著薑峰江椿冇見著小夥伴早耐不住想撒歡的心,以至於這麼會兒冇見著倆人都拋在腦後,以為父母和往常一樣冇兩天就回來接他了。

而更值得扭扭投注更多感情的是,餘洪會帶著他偷偷烤紅薯摘果子吃,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這讓他對餘洪熱情不已。

餘洪感動於扭扭的親近,卻不知道捧在手掌心的小鬼頭更親近的是食物。

出了家門,扭扭看到餘洪手裡拿著風箏。

“洪洪,放風箏?”

“對,咱們今天一定會放得比上次還高。”

餘洪提溜著扭扭走過不平整的田埂,到了平坦些的路才鬆了手勁。

上個月餘洪也帶著扭扭放風箏,被一聲聲“好高呀,洪洪厲害”誇得得意忘形,把風箏線放得太長。那天風又太大,風箏斷了線飛出去老遠,扭扭這小笨蛋還蹦躂著拍手說厲害呢。

那天把扭扭哄回家後,餘洪跑了老遠才撿回來風箏,回家錯過了晚飯被扭著耳朵教訓。

餘洪想到這,摸了摸耳朵,那股滾燙的熱意彷彿又冒了上來。今天,他一定要一雪前恥,纔不枉費他挑燈夜修風箏。

“妞妞,你拿著風箏慢慢跑,等我說‘放手’你再鬆手。”

扭扭繃著臉嚴肅地點點頭,直起身子,把胸膛挺得高高的,示意自己時刻準備著。不過用力過猛下扭扭連肚子都挺了出去,像隻即將起飛的小肥啾。

早些時候餘洪是讓扭扭站著等他放起風箏,再跑回來扶著扭扭的手握著線軸牽製。可扭扭是個離不開人的黏包,總想跟著一起跑。一不小心就撲倒在地上,田埂的土雖比石塊路鬆軟些,但還是蹭破了扭扭手掌心的皮。

這一摔可慘了,玩鬨的時候還好,一到了飯點,握著勺子吃飯就磨得扭扭眼睛紅通通水潤潤的,既怕疼又不肯放下勺子,急得對著飯碗掉淚珠子。那段時間,每餐飯都是家裡人輪流喂的。

餘洪為了賠罪也殷勤地上門餵飯兩次,不過其殷勤行動被江椿緊急叫停了。

設身處地地想,若是餘洪的媽媽在這,見著自己兒子笑得如此盪漾、如此“諂媚”…也會如自己一般不忍直視的……

經此一役,餘洪寧願讓扭扭邁著小短腿加入,隻要他倒著跑,把握好步頻,既能放飛風箏也能確保扭扭的安全。

“放手吧妞妞!”

風箏搖搖晃晃飛得越來越高。

扭扭停下腳步踮著腳仰頭看,不一會兒一片陰影遮在眼睛上方。

“不要一直盯著,眼睛會痛的,眼睛變紅了就不能看電視了。”餘洪一隻手扯著風箏線,一手遮住扭扭的眼睛。

那不行呀,不能看電視就看不了《水果大作戰》和《餅乾警察》了。理智的扭扭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配合著一動不動,甚至主動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後失去平衡感的扭扭不由自主地往後倒,一屁股坐在了餘洪的腳上。餘洪也不想著拉起他,索性站直了讓扭扭靠在他的腿上。

空氣中還殘餘著夏日的灼熱,但陽光已溫柔下來,連風都繾綣。光禿禿的稻田間是秸稈堆做的城堡,少年騎士俯下身看著長著米米牙的小王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風箏拖著線越飄越高,想偷走一塊棉花糖似的雲朵送給純真的孩子,卻伴隨著“錚”的一聲,徹底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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