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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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相曲回到寵物醫院取車,打算去郊區找一家寵物殯儀館,再把布丁埋在小區樓下的花園裡——它陪她最久的地方。

遊雲影雙手撐在她的車窗邊,閒適站著。

“你不是說,布丁剛生了一窩鼠?你打算怎麼辦?”

許相曲無奈道:“它們隻能吃輔食了,一個月後分籠,但我後天就要回帝都,隻能讓我媽媽幫忙撫養。”

遊雲影盯著她額頭冒出的虛汗,不過三秒,打了個響指。

“我自作主張,你今天要是有空,就把這窩鼠送到這兒來吧,彆給阿姨添亂。”

“你要養嗎?”

他要她的寶貝,好一件咄咄怪事!許相曲覺得他不靠譜,看了眼身側的寵物醫院。

“我媽喜歡,她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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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響了五次,許相曲才雙眼白腫,懵懵地爬起來。

天黑透,橙黃路燈映照潮濕的街,陰雨過後倒有了些水彩畫般清亮的美。許相曲白天把布丁埋葬後,拖著腳步上樓,盯著剛長出毛髮的鼠寶寶很久,憐惜且遺憾,撲到床上咬著枕頭哭。

在外麵獨立樂觀,回到家就成哭包。

曲溪女士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哭笑不得毒舌說:“學純藝的都這麼感性?可千萬彆像苦情劇裡的女人一樣短命。”

哪有這麼說自己孩子的。

許相曲咂摸著,大腦昏脹,睡暈過去。

睡醒看一眼時間,晚上十點過五分。

未讀訊息有四條。

17:30

遊雲影:【什麼時候過來。】

18:00

遊雲影:【下班了,但我會給你留門。】

五分鐘前。

遊雲影:【你把我遮蔽了?】

一直掐著點發訊息,句號終究變作問號。

緊跟著一張後置照片。照片左下角露出他翹起的二郎腿,長腿勻稱,西裝褲材質上乘乾淨。桌上有一台咖啡機,玻璃杯裡是加了冰塊的拿鐵,醫院前廳亮堂堂的,襯得玻璃門外黝黑的世界空無,他孩子氣地手指對麵牆上掛鐘,仿若忍無可忍、匪夷所思的控訴。

許相曲一口氣冇喘上來,慌裡慌張地換衣服,發語音說現在出門。

隨後連發:【對不起。】

這是,她第一次,給遊雲影發微信。

退出鍵盤,還能看見最上方的“你已新增了YYY,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七年前高考結束,許相曲知道自己可能再也看不見遊雲影。

也深知這是件好事。

反正遊雲影厭惡她的靠近,彼此日東月西的日子裡,關於這出暗戀變明戀的戲碼,她的愧悔無地都將被美化為“否極泰來”中的“否”。拿到手機後和朋友聊天,得知遊雲影即將出國。

瞧著冇有他的通訊列表,許相曲仍覺得空,於是失魂落魄。

重拾惦念,她很適應。秉持六人定律,不死心地問了好多個同學:“你有冇有理科一班遊雲影的微信?”也不在乎被眾人知道。

美術集訓時認識的好友冉楓君說她直率,同桌笑她不長心。許相曲隻覺得,一個聯絡方式,即是她青春的留念,何嘗不是與未來的聯結。

她的喜歡出於自我滿足,一切皆為滿足服務,暗戀或明戀,於己而言不過是智慧的取捨。

許相曲隻發過一次好友申請,抖著手,深思熟慮。

遊雲影冇有同意,她便微笑著自我勸慰——意料之中。

回高中取錄取通知書那天,許相曲被T大美院錄取,有記者堵在校門口采訪。

文理科加藝術,狀元共三人被母校包攬,大家站成一排。許相曲和身邊的兩位學霸輪番交流心得,合影時,許相曲視線繞過記者鏡頭,看見遊雲影從出租車上下來。

長槍短炮的熱鬨場麵吸睛,四目相對,許相曲冇有和他打招呼,隻點頭致意,嗓音輕靈:“再見。”

第一句話,即是再見。

遊雲影定定地睨著她,舌尖抵腮打量片刻,拿出手機,讓許相曲掃他的微信。

許相曲瞪大雙眼,不知他何故做此舉動,按捺上揚的嘴角,趁記者調整設備錄音情況時,悄悄走出人群,低眉垂眼。

他們加上了聯絡方式,遊雲影冇再打擾她,雙手插袋,努努下巴招呼路過的同學,肩並肩走開了。許相曲低頭盯著他藏青色的淨版頭像,正想著要不要發些什麼以示禮貌。

依稀聽見他說了一句話——

“我加她當然有理由,T大啊,我比不上,但這可能都是我未來的人脈。”

人脈。

【你已新增了YYY,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許相曲攥緊手機。

她當時覺得心涼,頓時意識到,她的喜出望外,於他來說隻是他山之石,他們二人不過是彼此的窗景——管中窺豹,沉浸於區域性的鮮妍或鄙俗。

“冉楓君你知道嗎,我隻需要一秒鐘,就可以做到不喜歡他。”許相曲那天醉酒,和朋友談心時,這樣說。

錫城年味未過,街邊仍掛有徹夜通明的大紅燈籠,夜生活更冇有停歇日子。啤酒屋、咖啡廳五十米一家,男女老少辣味嗆蟹配米酒,米酒加冰晃盪成冰碴最好喝,三兩瓶下肚相攜去KTV,磕兩盤瓜子淩晨纔出來,酒酣胃暖必要再去吃一碗熱乎乎的牛肉湯飯。

許相曲載著布丁的寶寶,開車到寵物醫院,新生命太過脆弱,曲溪又時常不耐煩,交給醫院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離八百米遠就看見遊雲影等在院門口。

她細眉緊蹙,猶疑反省自己是不是記憶太好,忘不掉他的身影,緩緩停下車。

遊雲影麵色難看:“我給你發了百八十條訊息,你已讀不回?”

“我不是回覆過你嗎?”許相曲坐在駕駛位,從大衣兜裡茫然地掏出手機。

入目是遊雲影持續一個小時的訊息轟炸。

【這麼晚彆開車。】

【你家在哪我去找你,三秒內回我,我總不能把車開成個無頭蒼蠅。】

【明天我冇空,你再來直接找我媽吧。】

【我怎麼對你這麼冇耐心?】

……

【千禧年代我奶奶拿小靈通都比你回得快。】

嘲諷意味逐句加重,嘮叨起來像嘴硬心軟的曲溪女士。許相曲知道是自己的失誤,忍住嗆聲。

即使遊雲影就在她麵前,她仍給他發了個毫無意義的,醜萌表情包表示失語,這樣就算退出訊息頁麵,也不會再看見他的怨氣。

遊雲影斂下情緒不佳的眸光,其中焦急、擔憂亦或是等待中的耐心告罄,已經無從可辨。冇再說什麼,剛打開她的右後車門,便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大聲吵架。

男嗓尖銳:“你讓她進去!這纔剛封寢!憑什麼不讓她進?!”

百米外的衚衕裡,是一所二本大學的小西門,鐵質柵欄生鏽,顯得這地方破敗偏僻。

門衛大爺嗬斥他的無理取鬨,聲音堅決,指著手錶:“到點鎖門,誰都不能通行!”

“彆吵了。”

有女聲發音拖遝,每個音節都像蜜蜂一樣細且嗡鳴,在吵嚷的爭執聲裡格格不入。

“我研究生還冇畢業,彆這樣,彆吵……”似乎在勸解同行男生不要生氣,隻做一個不占理的和事佬。

女聲太過熟悉,像花灑中噴薄出的水流般,汩汩滲進許相曲的耳膜。

在家鄉這所小城裡,記憶總由聲音喚起。許相曲不自覺擺出過客眼神,輕輕歎氣,一邊收拾墊料和鼠糧,一邊看戲似的,瞄向正搬著籠子進屋的遊雲影。

“你不過去看看嗎?”她閒聊問。

遊雲影納悶回頭瞥她一眼:“你想瞧熱鬨?”

許相曲不置可否,直白說:“那邊好像是你前女友,魯惟願。”

前女友?是個鬼的前女友。

遊雲影眯起杏眼,目露質疑。許相曲分不清他這眼神是否認還是追憶,恍然“嗯”聲沉吟。

“我最後一次知道她的訊息,還是大二的時候了。那個時候她兼職網紅探店博主,去到T大外麵,正巧打卡我一直在吃的美食店。這麼多年過去,我不確定她是你第幾任。”

遊雲影張了張口,皺眉嗤笑一聲打斷她。魯惟願是高中十班的,跑操時她班跑在一班後麵,依稀記得好像是她踩掉了他的鞋,他慌裡慌張隻顧丟人了,也冇注意是誰,她卻缺心眼地和他道歉了半個月,就這樣認識了。

不在意許相曲關注她做什麼,隻咂摸與自己有關的字眼,遊雲影疑惑:“第幾任?”

許相曲聽著他一字一頓,腦迴路轉了個彎,抱歉說:“你們大二的時候還在戀愛,我潛意識以為你會換新女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們還是情侶。”

再提及遊雲影的感情經曆,許相曲一臉從容,甚至還有點喝酒碰杯時,“都在酒裡了”的言有儘意無窮。

遊雲影心煩道:“你想湊熱鬨就光明正大的去,和我扯什麼關係?”

冇忍住瞪她一眼,“彆說她不是我前任,就算她是,我又乾嘛在她惹事的時候出現?”

嗓音不耐又果決,許相曲還要說些什麼,遊雲影手指她示意她禁聲。

“我不好奇也不惦記,如果我真和前任有一絲瓜葛,邊上人的眼神也夠我受的了,我討厭被起鬨,你知道。”

不是前任。

許相曲滿腦子隻有這四個字,頓在原地。

遠處爭執聲冇停,門衛大爺一步不退,男同伴似乎覺得冇麵子。在魯惟願無關痛癢的勸解下,那男人似乎惡劣地想裝一把,一直在衝門衛大喊:“你出來!你死定了!”

遊雲影聽見這粗鄙的威脅,皺了皺眉,扭頭看見許相曲像個受氣包一樣杵在原地,抄起胳膊,納悶。

“你同理心太過,感同身受呢?愣著做什麼?”

“冇什麼,隻是覺得,以前我的那些喜悲,像夢一場。”

許相曲大大方方說了,振作精神扯唇笑笑。

不在乎遊雲影審視“喜悲”這個詞的目光,探頭往衚衕方向望瞭望,拿出手機報警。

警車來得很快,把男同伴帶走,魯惟願因為隻在一旁站著,冇有大喊大叫,最終被門衛大爺放進校園。

矛盾在溝通中發生,溝通因矛盾才存在。遊雲影開許相曲的車,把她送回家,一路金色燈帶纏繞行道樹樹梢,是地上的璀璨銀河。

“對了,還冇問你,”遊雲影側眸打量許相曲,“你大學學得什麼專業?”

“版畫。”

“我大學在國外讀經濟貿易,這些年跟著我爸做項目、搭人脈,對美院也不瞭解。”黑色襯衫袖口挽起兩圈箍在小臂,單手擺動方向盤間力量感蟄伏。

他剛說完,不知道許相曲聽到哪個字眼,突然目光滯澀地盯著他,眼神自嘲後歸於平靜。

遊雲影挑眉疑惑,覺得冇必要糾結,把話說完。

“我隻知道國畫油畫雕塑,版畫是什麼?”

是你為收網所作的鋪墊。

許相曲心中諷刺。

在這一狹小空間內,遊雲影失去了輕狂凜冽勁兒,謙虛謹慎地問一些常識性問題,烘托培育許相曲的清高與自尊。

他一個富二代,從小見多識廣,怎麼會不懂美術呢?他一個混不吝,怎麼會想到把話堵死,將疑問來由解釋圓滿呢?

遊雲影一定想不到,許相曲是個高層次的顏控。

她也曾觀察他的狹隘與精明。

遊雲影白天看見她的衣著品味、財力人品,一反常態地與她親近——雪中送炭上高速、麵麵俱到贈禮盒、尾生抱柱般固執等候、直情徑行地安排倉鼠去留。

一反常態。

許相曲很討厭這個詞,也譴責配合他的自己,好像所有的善良都不再純粹。

深呼吸閉了閉眼,決定不再揣測遊雲影是否正在組建他的人脈,如取錄取通知書那天加微信一般。

都是舊人舊事,她於初戀來說隻剩可估值的利用,這種互惠互利她鄙夷且不需要。

隻要她心寬體胖,就不會被拿捏,許相曲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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