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風雲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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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道是: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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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喜秋樓裡,人人都這麼叫他。樓中芸芸眾生,隻他無名。或許他本該有,但“阿四”踩在上麵。於是它朽了、埋了,隻剩一個生了鏽的魂。

他生於此處,長於此處,從冇出過這條街。喜秋樓裡人人欺他,例如總打他的吳哥兒,還有那滿嘴葷腥的周總管。女兒家也不全憐惜他,有人眼紅他母親做花魁,明裡不敢與其母做對,便暗裡朝他撒氣。

母親叫婉娘,樓裡女兒叫她姐姐,至於鴇母,得錢了叫她婉兒,不得錢叫她婊子。阿四本該叫她娘,可她不許他這麼喊,每每聽見便打嘴。

她告訴阿四,他爹捐款逃了,留下他母子二人,繼續浮沉在這富貴的、惡臭的街。從小到大,阿四常聽這話,隻覺婉娘如此說時,總有些異樣神情……他不能理解,無法名狀。

婉娘常因些小錯把他打個半死,又在彆人對他拳腳相加時,狀若不經意地把人引走.......渾身顫抖著走出,見他惶恐不已,隻有氣無力地“呸”上一嘴;她不給他請郎中,卻在夜裡偷偷跑來,給他上藥;她總出言諷刺,卻又會在人罵他“野種”怡情時,瘋了似地衝去,撓那人的臉......

樓裡姐姐偷偷告訴他,他娘是被人負了心,才瘋成如今這般,阿四記事前的兩年,她還未瘋魔時,他也曾是她的心頭肉。父母都這樣怪,孩子小時溫柔,等大了,便打罵指使......因著這話,阿四心底總還有些期許。

婉娘是一代名伶,最拿手一曲《驚夢》。阿四偷偷見過一次,深受震撼。他四歲便被婉娘拉著學戲,能吃苦,又傳了他孃的天分,倒學得極快,冇遭多少罪。忙裡偷閒時,因著冇人請教書先生,他便對著戲本學字,學春花秋月、愛恨情仇......

天有不測風雲,婉娘有多變之心。他十一時,婉娘忽然不叫他學——不,是逼他不學了。說那話時,她眼裡活像淬了冰。而阿四知道緣由,他日日在樓裡端茶倒水,不避樓裡勾當,免不了聽到些不該聽的——

“到底是婉兒唱得好啊!”

“謝劉爺抬愛。”

“嘖嘖,聽說你生了個孩子?你這般美,生個兒子自然也俊,可送他學了戲?”

“學著呢,算來快八年了。”

“學戲好,學戲好,總歸有個出路。”

“劉爺......這是何意,天下隻有做戲子一條路不成?”

“那哪能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美人兒,叫他去對麵做個兔兒爺,不也——操!臭婊子!”

“誒唷!誒唷!不得了了——放開!婉娘,婉娘!阿四瞧著呢!”

阿四端酒站在門後,目瞪口呆。見簪子把那男人紮出了血,他手裡的酒灑光,他的視線卻被攫住似的,離不開門縫裡那一線光亮。自縫中目光相接的一刻,他看見婉娘眼裡深沉洶湧,慌亂不已。

再後來,阿四忙著躲開婉娘扔過來的酒壺,顧不得瞧她的神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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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恨爹,他想恨娘,想恨這地方。

他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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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秋樓對街的莫愁湖裡,有座湖心島,島上是另一座樓,叫弦月,是處茶樓,不過街上人人皆知,那兒金絮其外,要真說起來,也不過是個賣身之地,甚至其中儘是男丁,還故作清高,比起其他花樓更叫人不齒。

他們說起這些時,總把嘴角一癟,眼中卻難掩興味。阿四聽著那些非議,總在心裡暗暗辯駁。晚間隔水遙望,那樓裡冇有吃酒賭牌聲,隻有朗朗清音,偶有兩艘烏篷船,搖搖晃晃駛入湖心,有不屬此地的溫婉清氣。阿四路過轉角時,總要看兩眼它壁上月華。

那些咋舌之人,貌似無權入弦月樓的夜幕,次次都吃閉門羹,這纔多有毀諛。他們那般惡臭,豈不證明,那弦月樓是個乾淨去處?如此想著,阿四近乎聽見水聲,聞到茶香。枕此入睡,纔有難得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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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苦寂,阿四隻好憑幻想度日。他也幻想過自己的將來......想了一次便不想了。不過是在樓裡乾到老,然後被趕出去。幸運些,不到老,便死了。

但他從冇想過這個——他被那個不讓他叫孃的女人,賣進了喜秋樓——不是做幫傭,是切實賣了身的。打雜的粗布衣,變作娼妓的薄紗衫。腳被一對銀鈴拴住,一聲一聲,砸得他眼冒金星。

當夜,他衝動之下,找了婉娘。她正坐在轉角獨自飲酒,阿四看向她時,也能看見湖裡的弦月樓。婉孃的話語總是冰冷,與湖水相比熟更甚?阿四暗想。眼見婉娘冷冷看來,才慌忙收神:“要賣我,我,我......我想去湖裡......”

“去什麼去,你知道那裡是做什麼的!”

斥責不出意外,阿四卻仍一瑟。婉娘不耐,揮手打發。青官心知無望,失神囁嚅:“看著親孃和人纏在一起,不好受;被娘看著又如何呢?哪兒都好,我不在這兒,娘,您原是花魁,您跟媽媽說——唔!”

一杯酒潑在身。穿堂風帶走一陣銀鈴響。阿四猛地回神,酒意濕身,由外到裡地凍了。對麵之人聲音尖銳:“你怎敢......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

一酒杯砸在額頭。青官一痛,淚竟奪眶而出。似乎是酒壯慫人膽,一時,他用儘十三載積攢的所有勇氣吼:“我不知道!因為我冇有娘教!”語罷,扭頭便跑。

一轉身,便被無言的恐懼攫了——廊兩側,燭台暗著,儘頭是黑,更甚於十三年總和的黑。未流的淚被封住,麻了眼眶。他竭力拔腿,要跑出婉孃的視線,卻隻覺全身被爛泥漫過,泥濘不可呼吸。好容易回了房,一摸身上,竟全汗濕了。

那段話大抵冇用,他依舊和一群女孩做了同窗。婉娘殘酷地親自來做他們的先生。他疏了一年的身段僵成硬塊兒,婉娘卻重又叫他冇日冇夜地猛練,直要把石頭抻成細麵。

也是,石頭哪會叫疼......可是他還是把臉埋進枕頭裡,哭了好幾宿,直到哭不出來,這才做了個真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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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好天。等拜了師名,上了花牌,如此,便要出師了。

阿四出門,在望湖拐角處轉彎時,不慎踩進陽光,一打眼,瞥見湖上碎金,他趕忙木著臉匆匆彆過,甩了甩頭,試圖抹掉那幅畫麵。上樓後,進屋列隊之時,他排在最末。明光不住在眼前閃爍,他心頭似有千鈞重,隻好用力垂首。

“往昔一切,與你們再無關,你們會於此腐爛,一直、一直爛下去——隻有用力爬,才能活著。喜秋樓就是這麼個地方,世道就是這麼個世道!現在,我給你們一一更名:小雅改名媛媛......”

名?從來無名的阿四指尖一動,扯了扯嘴角,心道,多可怖的儀式。耳畔人名一一掠過,他不經走神,於是不可抑地想到方纔所見陽光......那金光大放,迷迷朦朦,竟成了灰色。阿四冇由來地一悚,耳中如漸漸被灌泥水,婉孃的聲音含混著,他自己的喘息倒是分明,還有“咕咚”聲不絕......

“......已然爛了,再冇更差的了。阿四留下。”

直到這一句做結,在汙泥裡兀地炸出一個泡。阿四惶惶抬眼,卻被前頭姑孃的頭花擋了視線,他看不見婉娘,便不能辨,方纔那話裡一聲哽咽,究竟是真是假。

一屋鶯燕啜泣著出門,青官木木然低頭,瑟瑟聽著,與她們錯身。不多時,屋裡隻剩母子兩人。婉娘許久無話。青官儘量小聲地呼吸,冇敢看她神色。

“跪下。”

阿四跪下。

“磕頭。”

遲疑片刻,他“咚”一聲磕下去,再抬起時,頭上已然見青。

“三個。”

阿四又是兩個頭磕下去,之後久久匍匐在地。他看見地上塵土,也看見那雙繡花鞋麵上,紅線頭輕晃。耳畔有一聲歎息,微不可查、轉瞬即逝。青官不敢信,驚慌抬頭,撞進婉娘眼神,深邃得可怖。與青官對視,婉娘又忙亂一眨眼,神情重又如先前不屑。

見此,青官忽然明白了,狠狠折下脖子——他的母親是個瘋子,興許如姐姐們說的,他兒時還不曾瘋,之後便瘋了——也是直麵此事之時了。既如此,身為瘋子的兒子,他自己大抵也是要瘋的。青官心道,索性不等她開口,依舊折著脖頸,垂首看地,起身出門。

“記住,莫等莫求,”婉娘這回冇有斥責他,等青官走到門口,才喃喃似地說了句冇頭冇尾的瘋話,聲音幾不可查。若阿四抬頭,或許會看見她眼角依稀水光。“從今以後,你叫青官。”

他停了半步,繼續向前走去。出門時,正對廊上儀鏡,青官毫無防備地看進去——銅裡的他被門框圈住,眉眼下垂、嘴唇微抿,分明在走,卻又好似僵立原地。

方纔的金光在眼前乍現,灰著給鏡中的他蒙上一層,好一幅版畫。青官忍不住多看一眼,纔出門拐走。走時,他小心避開來路上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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