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4章 她的事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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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緋說:“這裡是萬佛峽,三閭山上有萬千佛眾。縱使要殺他,也不要如此淩虐。”她神色堅定,竟有幾分寶相莊嚴之美。

霍沛冷笑一聲,轉向緋緋。

滾滾黃沙中,緋緋有些看不清霍沛的模樣,但他一身倨傲淩厲的氣質壓迫得緋緋微微後退。

霍沛一步逼上前來,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隻叫緋緋?”他眼含戾氣,氣勢逼人。

緋緋一開始有些懼怕,但想起幾日來自己對他精心照料,連之前自己撿到的小動物都知道活命後蹭蹭自己表示親近,有一次自己撿的沙貓傷愈後還叼回過奇大無比的沙鼠作為謝禮,雖然嚇得自己立刻跳上胡床,但起碼能感受到它們的謝意。

而眼前這人,是自己幾十年來撿到最失敗的了,雖然長得好看,但看樣子自己要是不給他個滿意的答覆,下場也不會比跪在地上的那個好多少,更彆提讓他逮耗子送謝禮了。緋緋越想越氣,她本就不是什麼溫順的性子,此時更是壓不住脾氣,上前一步說道:“我就不是人!你是不是傷到腦子了?”她抱起雙臂,一幅愛呆呆,不愛呆滾的模樣。

兩人離得很近,緋緋眼睛瞪得像銅鈴,霍沛垂著眼打量緋緋,看她怒氣沖沖的樣子,他反而有些散漫地說:“哦?”

緋緋此時眼睛依舊瞪得溜圓,卻是滿目驚恐,她下意識地拉了一下霍沛。霍沛同時聽到近在咫尺的嗬嗬聲,他幾乎能感受到背後東西喉嚨間的震顫。他情知避無可避,見緋緋拉完自己後再無動作,他一把拉住緋緋,就地一滾,纔算避開身後的東西的攻勢。

霍沛伏在地上,定睛一看,原來那發出嗬嗬聲的東西竟是樊繼。隻見樊繼臉色灰白,渾身鮮血淋漓,身體卻如同行屍般做出扭曲的姿態。他身體中似乎有兩個靈魂在廝殺,他一手扼住喉嚨避免發出恐怖的聲音,另一隻手卻指爪儘張,抓向地上的二人。樊繼蹣跚著向霍沛撲來,眼中滿是驚慌絕望,口中含混不清地喚道:“殿下……殿,救……”

他半張臉上神情詭異猙獰如同活鬼,另半張臉上卻極度痛苦,他的手已扼不住喉嚨,隻好向自己曾經欲置之死地的人求助。霍沛站起身,撣撣衣袍上的土,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卻冇有任何打算施救的打算。

可怕的是,樊繼行走間皮肉爛得都離骨了,人卻依舊有意識。即使是在潮濕炎熱之地,死人都不可能腐爛得如此快,更何況剛剛還是個活人的樊繼幾乎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轉瞬間變成了一具僅殘存一點理智的活屍,顯然其中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秘辛。

隻見樊繼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身體像離岸的魚一般拚命掙紮,已經屍變的黑紫指甲抓撓著自己的胸膛。緋緋見他活不成了,指尖運起緋色弧光指向樊繼。那弧光如同博山爐中的嫋嫋煙氣纏繞樊繼。

那緋色似有鎮痛的效果,樊繼終於停止了哀嚎,滿眼哀求地看著緋緋。

緋緋搖搖頭,她不會殺人,即使是想給他個痛快也冇有辦法。

霍沛見樊繼安詳的模樣,冷哼一聲,終於還是冇有再施什麼手段,提棍劃過樊繼頸間,棍起頭落。他伸腳撥了撥地上樊繼依舊跪立的屍身,意外在他腰間看到了一塊顏色斑駁但雕工溫潤的玉飾。霍沛眼神一閃,側頭想了想,撿起玉佩收入袖中。

此時天色將明,鋪天蓋地的黃沙和狂風漸漸平息,遠處又響起了鳥雀的叫聲。緋緋見樊繼已死,霍沛身體也好了大半,她想起剛纔霍沛冷漠驕矜的模樣,心氣還冇消,抹一把臉上的沙子就想離開。

緋緋剛走了兩步,突然驚奇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周圍的景緻。突然又閉上眼顫巍巍地向後退了一步,等她睜開眼時,看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在原地轉了個圈,幾乎喜極而泣。隨後緋緋小心翼翼地向遠處那棵無法合抱的胡楊樹走了兩步,見冇有什麼異樣,飛一般跑到樹下。

緋緋受三閭山萬千靈氣滋養而成,這本是無與倫比的幸事,可她與萬佛峽中的神佛菩薩一樣,都被囿於此處,隻不過神佛離不開石窟牆壁,而她的活動範圍擴大到了三閭山兩裡以內的地界。為了離開三閭山,她幾乎走遍了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何處有樹,何處有石,她儘皆爛熟於心,她剛剛被霍沛拉住就地一滾時,無意間越過了百年界限。但因為天色漆黑,黃沙卷地,三步之外都無法看清,緋緋一時也冇有察覺,直到要離開時,她才猛然發現已在牢籠之外。

大概是初學壁畫之時,緋緋不甘心日複一日地給壁畫填色,總是錯漏百出。那一日,法度尊者上完早課,不厭其煩地描摹著這幅已經畫了三年的“未生怨”,一個小沙彌舉著銅鏡,儘力為幽暗的洞窟反射一些光亮。緋緋是無所謂的,她生在此處,再暗的光線也不會影響她,可法度尊者不同,他年歲已經很大了,不僅老眼昏花,甚至勾勒線條的時候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自己又填錯了顏色,法度尊者卻笑嗬嗬地,像看孩子一樣寬容地看著自己。可他這寬和的模樣更激怒了緋緋,緋緋壓不住一腔不知從何而來的無名火,怒氣沖沖地打翻了手中價比黃金的顏料,在小沙彌的驚呼聲中,衝出了終年不見陽光的洞窟。

緋緋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她的“大籠子”中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筋疲力儘地挨著無形的界限,坐到了千年胡楊樹的對麵。內心深處,緋緋覺得自己同這棵胡楊樹同病相憐,樹挪不走,自己也走不了,誰都看不成這大千世界。她悵惘地坐在此處,看儘了春夏秋冬,葉生葉落,坐了整整一年後才返回萬佛峽,真正沉下心來研習壁畫。此時此刻,她緊緊貼著粗糙的樹乾,心中滿是酸澀的喜悅。

稍稍平複激動的心情後,緋緋飛速地想著所有可能的原因:是沙暴?不是的,自己百年來遇到過無數次遮天蔽日的沙暴,也冇有哪一次過後,就可以越過界限。是活屍?是霍沛?反覆的失望後,近幾年自己已很少再去試圖跨越那條界限。緋緋曾經試過讓小沙彌、青年畫師、工匠陪自己越過界限,最後法度尊者看不下去,快百歲的時候還陪著緋緋試圖跨過界限,依舊無功而返。如果是霍沛,難道他比大德高僧更有機緣?如果是活屍……要是能出去,背一個屍體也不是不行。

想到此處,緋緋連忙掃了眼剛纔的戰場,滿地殘肢,要是想背一個,還要先縫縫補補……緋緋滿腦子胡思亂想,又想起自己出來前燉的兔肉,反而冷靜下來。

她戀戀不捨地貼了貼粗糲的樹皮,心中默默地想:自己等了這麼久,也不在乎多等一時片刻,總要弄清楚緣由再做打算纔好,碎屍不會動,隻是要暫時留住霍沛。

霍沛檢查完屍體,起身時就看到了緋緋從不敢置信到狂喜再到平靜,狀若瘋癲的舉動,但他隻是站在原地,漫不經心地看著,雖未離開,但也冇有上前的意思。

緋緋一改剛纔要獨自離開的傲然態度,先是嘴角揚起了一個十分燦爛地笑,走到霍沛身邊說:“出來很久了,我還燉了兔子肉,正好給你補補。”

霍沛什麼都冇說,麵無表情地往回走去。緋緋看他模樣,心中來氣,趁他不注意翻了個白眼,又比了個手刀,纔算解恨。

剛走到洞外,就已聞到了陣陣香味,緋緋緊走兩步進了洞窟,火上的石鍋兔肉已經燉得酥爛了。緋緋淨手後又手腳輕快地用蘇油、白鹽、椒沫、蔥白燜製了瓜瓠鍋子,裡麵加了些菘菜、蕪菁,味道鮮香清爽,一層菜、一層肉、一層瓠子的鋪在石鍋裡,咕嘟咕嘟冒著白氣。

緋緋和霍沛經曆一場惡戰,此時見到香氣撲鼻的飯菜,如同久歸的旅人般,放鬆了心神,

兩人就著兔肉,吃了起來。緋緋拍開一罈千歲胡椒酒,這酒是西涼州特產,一罈陳釀價值不菲,但少飲一些對中毒之人有理氣的作用。緋緋在市集上見到後,豪氣地買了兩壇,隻是此刻想到洞窟角落裡壁畫上菩薩的瓔珞又少了一顆寶石時,她多少有些心虛。

霍沛重傷初愈,又動了內力,略略吃過後,拒絕了緋緋一同飲酒的邀約,頭也不回地返回內窟休息了。

緋緋本想趁著飲酒,探聽一番霍沛的情況,找找自己能離開三閭山的根由。誰知他一口拒絕,緋緋悻悻地看他離去,一個人舉著酒杯坐到洞口,看著百年不變的月景,聽著高奴河亙古的流淌聲,心中氣鼓鼓地想:這樣油鹽不進的性子,自己要是隻能跟著他才能離開萬佛峽,想想也有些沮喪。往好處想,難道是自己這麼多年總在孜孜不倦地撿人撿小動物感動了上蒼,終於讓自己“刑滿釋放”有機會去外麵看看嗎?畢竟霍沛那樣心狠手辣的人怎麼可能是自己出去的關鍵。

緋緋一連喝了幾大杯酒,越想越覺得這個最有可能,於是放下酒杯,決定獨自一人再去試試。保守起見,緋緋回到了白日惡戰處,看著不遠處的胡楊樹,緋緋小心翼翼又滿含期待地蹭出了一小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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