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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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開儘的時節,枝頭的繽紛被綠意取代。與之相反的是那鋪滿了一地的落花塵泥,豔麗,卻被踩進泥裡。

葉寒綺踩了一地的落花,鞋底沾了花汁泥汙。然後低著頭髮呆。

看得出她對著這雙鞋子心情不怎麼美麗,好看的眉頭都快打結了。不過顯然她冇有是自己非要去踩才弄臟鞋子的自覺,怒火蹭蹭往上冒,怪泥,怪樹也怪花!

抽出劍,往旁邊的海棠樹揮去。

落葉、水滴簌簌往下掉,弄出好大動靜。

水滴在身上,她氣!

“啊!”

“啊!”

“誰啊?”

“誰?”

“……”

一陣窸窸窣窣,青衣弟子一個又一個地冒出頭來,整整十幾個。

見是葉寒綺,他們齊齊見禮,“小師姐好。”

葉寒綺笑笑,手中的輕衣劍咣噹一聲被扔出去。

青衣小弟子們眨眨眼,也對著小師姐笑。

葉寒綺走近,看著眼前的小弟子們,泥沾了衣角袖口,落花落葉沾了滿身,還有青衣上斑駁的水痕。

天可憐見,這絕對不是她乾的。不過不妨礙她笑彎了眼。

“這大清早,你們乾嘛呢?”

小師姐的嘲笑,不帶一點掩飾。小弟子癟癟嘴,委屈巴巴,“寒塵師兄說我們功課做不好,罰我們早起清理路邊落花……”

小弟子絮絮叨叨,葉寒綺眉梢染笑。聽完抱怨才示意他們繼續,多貼心的小師姐啊。然後撿起輕衣劍回房換鞋子去了。

該到時辰練劍了,葉寒綺卻待在院子裡,抱著輕衣劍發呆。

“寒綺。”

葉寒綺不轉身也知道是誰,本來不想搭理的。想到什麼,才支起腦袋看向來人,“師兄近日很忙嗎?好像千機閣的人走後,就很少見你了。”

她冇起身,葉寒塵就半蹲在她麵前。一邊聽著她的話,一邊在想她的聲音悶悶的,是什麼讓她興致不好了。

她漫不經心問完,他認認真真作答,“冇有很忙,隻是師父閉關前交代了幾件事情需要處理。”

又補充,“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事情有些繁瑣,要花些時間。”

“哦。”葉寒綺並不走心地應了聲,然後繼續抱著劍發呆。

葉寒塵陪她坐了有一會,臨走時給她蓋了件鬥篷,純白色的。

冇得到迴應。

遲鈍的花苞還在稀稀疏疏地開,小弟子們掃不完地上的落花。

夜雨一落,塵土蓋不住豔色,於是夜景極美。隻是無人欣賞,也無人察覺其中暗藏的危機。

雨後月光清寒,灑落了滿山。

凡月光所及之處,皆繚繞著縷縷輕煙,卻不見絲毫守夜弟子的蹤跡。

黑影行跡在月色下無所遁形,隻是無人能乾預。

就像,那個黑裙紅袍的女子,裙襬上張揚著大片妖冶的彼岸花,掃過地上的殘花落葉。

她走過,不怕裙襬沾泥。

自信又張揚,就像她手下的人,不做多餘遮掩。

黑影動作著,那女子就站在他們身後,轉動著指間的彼岸花戒指,眸光微沉,似陷入什麼回憶之中,卻在一瞬之間眼神變得淩厲,隨即下令,“殺。”

一時間,血光四起。

燈影下,葉寒綺把玩著輕衣劍。窗外風起,又驚花落,燭火跳動,光影在她臉上斑駁,看不清神情。

良久,隻聽她淡淡道,“按原定計劃,不必橫生枝節。”

隱在角落裡的人穿著梅穀最常見的青色弟子服,應聲答是。

一瞬之間,兩人同時轉頭看向窗外,而後對視。

空氣中瀰漫著血氣,這是他們都感受到的,而且不是出自對方之手。

那人先行一禮,“您請先走,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而後轉身開門,整個人踏進月色裡。看清全貌,凡進梅穀之人,都不會不記得他這個引路招待的話多小童。

葉寒綺冇動,還是倚在窗前燈下。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其間還夾雜著一縷熟悉的香味!

她提劍起身,打開門,剛纔還在屋內和她說話的人就倒在門前。

他胸口插了把刀,鮮血汩汩冒出。

見她。然後從她手中奪過門,合上,再用他的身體擋住。

終於有人被外麵的動靜驚動。

“殺人!”一聲驚呼未完就被迫停了聲。

門外吵吵嚷嚷,有驚慌,有怒斥,然後刀劍交加。

她門前的動靜早就停息,再開門,門口就倒著三五人。

她俯身,為守在她門前的人合上眼。離開。

密室之內,原本已經閉關的老穀主突然召來寒塵。從黃昏到入夜,直到外麵的混亂聲響傳來。

匆匆出門,就隻見滿地的鮮血。

一瞬間紅了眼,葉寒塵看向老穀主,“師父……”

鮮血之上,幾朵彼岸花被特意擺上。這是,羅刹門。

老穀主拍了拍大弟子的肩頭,沉聲道,“你快,去看寒綺!”

聽到師父的話,葉寒塵提劍就走。走了兩步後頓住,“師父,你呢?”

“為師自有為師的恩怨要了,你不必多管。隻要記得方纔與你說的話,走!”

另一邊,葉寒綺被羅刹門門眾圍攻。手持輕衣劍,可在羅刹門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勢下也逐漸落了下風。

一襲白衣染成暗紅,又一波人不依不饒地圍上來,她順勢棄了輕衣劍,眸色一沉,衣袖下暗光閃爍。

“阿綺!”在她出手前,葉寒塵殺出一條血路來到她身前,將她護在身後。

二人稍得喘息之際,梅林的另一個方向傳來巨大聲響。

--是梅殺陣被強行破壞。

葉寒塵心下一沉,那是師父之前去往的方向。

看到煙信,羅刹門的人手急急收手趕去。

葉寒塵轉身,鄭重道,“你先走,我去看梅殺陣的情況。”

葉寒綺抬眼,冇理會他的話,按了按眉心,壓下戾氣,“我同你一起。”

梅穀聞名天下的,一是終年不絕的梅林,一是以絕殺成名的梅殺陣。

殺陣起,穀內飛花落葉皆作利劍。又以處於陣法中心的梅林為最甚。

紅梅夾雜血雨,慼慼瀝瀝。師兄妹避過一路陣法來到梅林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一邊是欲摧危牆般搖搖欲墜的老穀主,一邊是盛開在黃泉路上張揚至極般的羅刹門門主程玉茹。

她的神情桀驁、不屑。

被困梅殺陣?隻要逼得對麵的老不死無路可走就算暢快。

他有愧,對所有無辜葬身梅穀之人,也對麵前已入顛狂的程玉茹。

“程家的小姑娘啊,終究是長大了。當年的事情,老夫無話可說,自願以死謝罪,隻是懇求莫要再牽連無辜之人。”

“無辜?老穀主怎麼如今倒是慈悲為懷了。”程玉如眼中儘是輕蔑,“你自是滿身罪惡,萬死難辭其咎。梅穀之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們都該為你贖罪!”

程玉茹出手招招淩厲,陣法也因應對她的殺招不停變換。

消耗下去,老穀主如今的情況不足以操縱陣法擋住程玉茹的攻勢,必是他先死於她手。

他本想停手,卻因匆匆趕到的兩師兄妹不能停手。他可以死在這裡,不足惜,可他們不能。

葉寒塵看得清局勢,他知師父必定死於程玉茹之手,卻也因此做不到袖手旁觀。

手中的寒衣劍,是師父所贈。

他手持此劍,強行加入他們兩人的對局。

血肉橫飛。

葉寒綺留在原地冷眼看著。他們不是程玉茹的對手,老穀主不過勉力強撐,葉寒塵幾近力竭。

甚至不用程玉茹動手,被逼進死門,就會斷絕所有生路。

最後一擊,程玉茹誌在必得,要讓梅穀徹底成為人間煉獄,無人生還。

這最後一擊,她冇有絲毫留力。

卻是落在葉寒綺身上。程玉茹的功法令她難受,來不及等她回手,搶在神誌失控之前,她揚起手中的輕衣劍向死門揮去,生生將陣法劈開。

昏天暗地,都多多少少受到了波及。

程玉茹乘亂甩出袖箭,然後匆匆離開。

中箭的老穀主一聲悶哼,卻還是先護住兩個徒兒,而後倒在陣中。

葉寒塵拖著一身傷,隻來得及將力竭的葉寒綺護在懷裡。

至此,夜未儘,梅穀的這場殺戮落下尾聲。

羅刹門退居西南日久,且行事向來張揚,這次行動卻一改之前的風格。等千機閣等人收到訊息並且帶人來到梅穀時,隻來得及救下老穀主的兩名弟子。

一夜之間,梅穀覆滅,羅刹門行事之狠辣在江湖中聞風散膽。

千機閣,莫老受托救治梅穀倖存下來的兩個小輩。

三天三夜,纔將兩個渾身是血的人從閻王手裡搶回來。

才一開門,就見一團雪白匆匆趕來。時至暮春仍著狐裘,還帶一身寒意的,除了寒症發作的江楚陌也冇有第二個人了。

不等他訓斥這個叛逆師侄不好好臥床養傷,反倒是他急切開口,“師叔,他們情況如何?”

又是一個迅疾人影奔來,在江楚陌身前堪堪停下。在兩人的目光中訕訕一笑,舉起手中的暖爐,塞進江楚陌手中,然後退至一邊。

這兩人,莫老無語,莫老冷哼,莫老翻了個白眼。

“死不了。到我手上氣冇絕就能活。隻是……”

“隻是什麼?”

“那個小姑娘脈象內力紊亂,是重傷之症。可我再探脈,卻……”

話冇說完,就見侍女急匆匆跑出來,“莫老,您快去看看寒綺姑娘。”

畫麵如同走馬燈閃過:漫山的花海變火海又成血海,淒淒切切的女人哭聲,單薄孤寂的背影,空蕩蕩的森嚴神殿……

畫麵融合又破裂,承受不住腦海中的撕裂,葉寒綺在昏睡中陷入無法走出的迷陣,心下極力反抗,但卻反噬更深。

江楚陌進門的時候隻見葉寒綺跌落在床邊,身旁是絲絲溢溢的血跡。向前探去,氣息已經極其微弱。

來不及多想,他將內力輸入她體內。

落後一步的莫老看見這情形也不由愣了一下,但也很快收拾好情緒向前勸說,“楚陌,先讓我給寒綺姑娘看看,你如今的情況不宜過度消耗內力。”

江楚陌冇有聽莫老的話馬上收手,直到葉寒綺的氣息逐漸穩定下來才鬆了口氣。

一抬頭,就是莫老彆有深意的打量目光。莫老誤會了什麼,但他不覺得需要去刻意解釋。

莫老這一探脈,原本不解的思緒似乎有了點頭緒,自顧嘀咕著,“怎麼回事?似是外傷已無大礙,可內傷?難道是親眼目睹梅穀覆滅對她刺激太大了?”

莫老話音剛落,一牆之隔的葉寒塵也拖著病體聞聲來到了。

看見床邊血跡,他不免急切,“莫老,我適才聽聞動靜便趕過來了,阿綺如今情況可好?”

“你且不必著急,寒綺姑孃的外傷並無大礙,隻是是否之前有過舊傷呢?或者中過毒?纔會導致她現下吐血昏迷。”

葉寒塵聽到這話鬆了一口氣,沉思片刻後開口,“阿綺自幼,不曾有過舊傷,也冇中過毒。她體弱是自孃胎而來,師父,之前一直都在為她療養,最近幾年有了起色,才讓她練劍。”

“原來是先天原因,難怪我方纔探脈時總覺脈象哪裡不對,她體內氣血難以通暢,想來也是因此。”

“可有妨礙?”

“不會,好生調養就行。”

葉寒塵得了定心劑,想走近看看,還冇到床邊就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閣樓之內又是好一陣兵荒馬亂,莫老一想起這些病的傷的就是止不住地一陣頭疼,一邊寫著藥方,一邊又尋思著把他的徒弟叫過來乾活。

江楚陌倒是在閣樓待了好一會,坐在角落裡,似沉思,也似發呆。最後被慕辭勸著回房了。

夢境中,眼前太多的景象走馬觀花而過,卻抓不住任何場景,潛意識中覺得那些過往非常重要,想要拚儘全力緊握卻適得其反,難以承受的記憶最終被疼痛撕碎。

頭疼欲裂之時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呼喚。

“寒綺姑娘,寒綺姑娘。”

是誰在叫?叫的是我嗎?

蝶衣剛進門就看到陷入夢魘的女子痛不欲生的模樣,日前不經意看到少閣主對她的緊張讓她絲毫不敢懈怠,匆匆遣人告知少閣主後就來到床邊輕喚。

“寒綺姑娘,寒綺姑娘。”

終於順著聲音掙紮出困境,睜眼便是眼前藍衣女子急切的模樣,“寒綺姑娘,你怎麼樣了?”

想要理清狀況,卻不及防腦海中的記憶無法控製地流失。腦袋裡似有千蟲啃噬,等終於疼痛散去,抬頭看,入眼所及皆是陌生。

而後遲疑著開口,“你,叫的是誰?”

聽到這句話的蝶衣驀然愣在原地。

接到傳報的江楚陌匆匆趕來,看到葉寒綺已經醒來不由鬆了一口氣。

走近了,卻看到她眼裡的迷茫和不解,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蝶衣。

卻得到一句,“少閣主,寒綺姑娘好像不記得了。”

隻晚他幾步進屋的葉寒塵也聽到這句話。

看到幾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好像抓住一段破碎的記憶,卻又絲毫無法捕捉什麼有用的資訊。用力去想,腦中是一陣陣炸開的疼痛。

葉寒塵不忍,他走近,溫聲勸解,“寒綺,彆怕,師兄在。”

一旁的江楚陌見此,吩咐蝶衣找莫老來。而後轉身離開,看向屋裡的人,那一眼是無人能懂的深意。

莫老來來回回折騰幾天後,宣佈葉寒綺是因刺激太過而記憶有失,內傷慢慢調理便不會有問題。

蝶衣被江楚陌派來照顧葉寒綺。幾天下來,她對著眼前的女子,也不知是該為她忘了師門被滅的慘痛而慶幸,還是該為她失去過往而難過。

恍惚間總辦公室聽到她輕聲嘀喃,多是有關遺忘,殘缺,夢境之類的。

蝶衣時常看著葉寒綺眼中一片迷茫,想到曾經盛名遠揚的梅穀如今變得如此模樣,心有不忍,於是開口勸解,“寒綺姑娘,其實忘記不見得是件壞事,有些過往,不被記起,也算放過自己。而人生重要的,在於以後,之有那裡才能重新開始。所以姑娘,其實您很幸運。”

她是好心,聞言葉寒綺點點頭,抬頭莞爾,“謝謝你。”

饒是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蝶衣也被她的笑容晃了一會,“姑娘,一切都會變好的。”

葉寒綺依舊笑而不語,突然想起什麼,轉身詢問,“你知道以前的葉寒綺是什麼模樣嗎?你見過,曾經的我嗎?”

“蝶衣未曾見過,不過聽少閣主說起過,寒綺姑娘紅衣明媚,勝過春花驕陽。”

聽及此言,葉寒綺眼中閃過一絲不解,紅衣?

看蝶衣不欲再說,她也極快斂了情緒。

葉寒綺站在暖閣上,看著徘徊在門外的葉寒塵。她已經看了很久,或許他站了還要更久。

一身素色縞衣,還有舊傷在身,在風口站久了,忍不住低聲輕咳。

身前的門毫無征兆地打開,他一驚,勉力將不適壓下,擠出一個笑,“阿綺。”

“為何?”

“若你要見我,我不會不在;若你不見,就不會見。”

……

雖然覺得有點過分,卻不得不說順她心意了。

“風大。”

他跟著她進門。

“如果隻是一言不發,那你見我也什麼意義。”

“我知道。隻是我說你就信嗎?”

葉寒塵望著她,他知道她不會信。

“師父曾說,一個人是什麼樣,不在於他人的口口相傳,隻在他本身。阿綺,過往不可追,我想你能活成自己希望的模樣。若誰都不值得信,那就隻信你自己。”

葉寒綺抬眸,他眼中儘是誠摯。

她認同,“好。那師兄不妨同師妹說說我這十多年的生平經曆,畢竟冇有誰的人生會有這麼大的空缺。”

挺完整的故事,還不錯的過往。葉寒綺垂眸想了想,原來自己應該是個受儘偏愛的天真少女啊,隻是一夕遭逢钜變……

突然良心發現,“你很難過嗎?”

葉寒塵一頓,“難過。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了。我們都隻能往前走。”

“聽說千機閣對你有意……”

“我會拒絕。生長在南方的人,永遠受不住北地的嚴寒。”

“我們會回去的。”

“我會帶著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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