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那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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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時間,彷彿都沉浸在歡樂中。

馬伕時不時哼起小調,落日餘暉,人馬車,倒也是一番風味。

如玉郎像是睡著,冇了他的吵鬨,韋任清感到一些遺憾,不是自己遺憾,而是這個小胖子不經常出遠門,好不容易來一趟,睡了一半的路程。

韋任清計算著時間,大概回到茶館,如玉郎基本也就痊癒了。

有時候不得不相信一些奇詭的事,彷彿冥冥註定。

比如如玉郎無法好好體驗他這第一次的遠途,韋任清無法回憶起最重要的記憶,思唸的人無法重逢,相愛的人無法相聚,欲做的事無能為力。

餘下日子,淡如流水,稍縱即逝。

很快京畿地區就飛傳藥師入境,前幾日,淮陰城的詭異案報已經傳遍京畿各個地區,妖怪的恐怖令百姓讀之膽戰心驚。

妖怪的恐怖描寫讓他們淡漠了魚莊的慘狀,同時也給韋任清帶來了自他上任以來頭一次盛名美揚。

進入京畿地區後的韋任清異常高興,因為不管他們下榻哪裡,民眾都夾道歡迎,就像曾經他的師哥那般。

多年前的記憶忽然湧上心頭,他和師哥的記憶奔流,一直往前......往前,一些記憶碎片裡,他猛然看見,助鬼燃旗那個夜晚。

不過都是一些場景,無法辨彆出時間順序。

助鬼燃旗......他什麼時候有這個打算的?

為什麼,這些重要的部分就是記不起來呢?

韋任清頭疼,在馬車上睡了一覺,不知不覺中,車隊已經進入彭城,因為是深夜,除了前來護送他們的士兵,再也冇有任何聲音。

離彆前,仇久瀛特意前來和韋任清道彆。

東門城牆下,月光清澈。

迷迷糊糊的韋任清下了馬車,一個士兵全副武裝站在一旁,手臂展開,畢恭畢敬。

“我......還要入宮嗎?”韋任清看了看睡著的如玉郎,又瞧了瞧挺直身子的仇久瀛。

他的傷基本無礙,又變回了那個文雅的太監。

“不用了,接下來的一切交給我。”

韋任清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露出笑容:“好極了,那種朝會我可不想再去第二次。”

他輕盈地舒展身體,望見星光點點,又提了一個請求:“仇大人,能不能讓曹將軍派幾個人,幫我把東西,行李送回茶館?”

幾人一同看向馬車裡熟睡的如玉郎。

仇久瀛啞然失笑:“應該的。”

夜深人靜,士兵們幫助韋任清搬回所有行李,當他打開茶館大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時,他忍不住深呼吸,儘情享受。

“還是自己的狗窩舒服!”

士兵揹著如玉郎,爬上二樓,打開他的房間,輕輕放在了床上。

韋任清告訴他們要小聲,千萬小聲......因為他可不想吵醒那個女人。

不過士兵全部撤走後,韋任清輕輕關上茶館的雕花大門,突然感覺後背一涼。

樓上投來一束可怕的目光。

“這麼晚了......還不睡啊......”

韋任清笑盈盈地回過頭來。

“你回來我怎麼可能睡覺?”樓上的東方倩笑靠在門邊,手中蠟燭火焰左右搖擺,把她白嫩的臉晃得一會冷漠一會溫柔,不知是不是本來如此。

“哎呀,我困啦,快睡覺睡覺。”

韋任清打了個哈欠,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樓上,不知道夜晚她能不能察覺,不過裝就要裝全套。

“怎麼,冇有什麼新鮮事告訴我嗎,我可是自己待在這兩月了,平日裡啊,有事也不帶著我。”

東方倩笑的聲音裡儘是埋怨。

“你出去有什麼新鮮事,不也冇告訴我嗎?”

“我出去是給你賺錢,累死累活,哪有什麼新鮮事。”

“我也冇有。”說著韋任清就拉開椅子,坐在樓下的大桌上。

“你的英雄事蹟這幾天可傳遍了王都呢,哪裡還用說。”

東方倩笑握著扶手慢慢下樓。

“真好,我也終於享受一次師哥的感覺了。”韋任清枕著手臂,往椅子一靠。

“我倒有新鮮事給你說。”

東方倩笑拉開椅子,坐在他身邊。

“什麼事,千萬彆是壞事。”韋任清說,“我也有事情要和你談談,放心啊,我的不是壞訊息。”

東方倩笑一臉慵懶,用手撐著腦袋,視線一直落在韋任清身上。

“什麼事?”

“現在什麼時辰?”韋任清抬頭看了看屋頂,正好能透過天窗看見遠在天邊的月亮,“不困?”

“醜時......等你都不知多少時日,還在乎這點睏意?”

“那麼......你先說。”

韋任清表情變得嚴肅,挺直腰板,收起雙手,正襟危坐。

一向不守規矩的韋任清忽然正經,反而有些滑稽,東方倩笑不禁失笑:“你彆裝啦!”

“什麼嘛,我認真一次當我開玩笑呐!”

“哈哈哈......冇有冇有,彆那麼嚴肅嘛,我們偉大的藥師可冇有那麼死板......

接下來我來告訴你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都發生了什麼。

茶館目前僅有三人,你和如玉郎走後留我一個,得給你擦屁股呢。

小鬼差便和我搭檔,給你處理助鬼燃旗。

暗幽衛不能抽開手腳,丟給我們的任務也就非常繁多,你能想象有多少妖怪嗎?

就我們這段時間處理的事件,共消滅二百一十一隻小鬼,以知的,逃走或者被髮現者,還有一百三十六隻。

這些天呐,簡直把我累癱了!

你這傢夥,好事不乾,專門惹麻煩!”

韋任清尷尬地摸頭:“至少......至少外麵的大路已經修繕完畢了呀!”

“那可不關你事,和助鬼燃旗有什麼聯絡嗎!”

東方倩笑憤憤不平。

“好啦好啦,還有什麼妖怪,交給我吧,我親自去處理。”

“好,你親自處理,可彆說說而已。”東方倩笑語氣裡似乎蘊含一層怨氣。

“真的,相信我,經過這一次的旅途,我實力已經上升了一個檔次。”

“真的嗎?”東方倩笑依舊不太相信。

韋任清點頭,一臉神秘地說:“我已經......不需要定心丸的幫助了!”

“......”

東方倩笑輕聲歎氣:“雖然不算什麼大本事,但是對於你來說,很棒啦!”

“......怎麼誇我我也高興不起來?”

一臉黑線的韋任清清清嗓子:“破敗鬼的事你都知道了,不需要再重複吧,我告訴關於問天會的一點事情。”

“問天會?”東方倩笑皺起眉頭,“又是這個邪教?”

“邪教?”韋任清一反常態地笑出聲音,被這個稱呼不知擊中心裡何處,使他笑容扭曲。

“邪教也對,反正它們乾的也不是人事。

破敗鬼正是問天會的傢夥所留,對魚莊造成了幾乎毀滅的傷害,我窮儘所有法術法器,纔將破敗鬼消滅,損失慘重,如玉郎也因此昏睡不醒一月有餘。

我還在魚莊裡發現隻有王宮高官才能享受的檀香......這些妖怪,或者說問天會的背後,極可能有某些朝廷官員的身影。

還有返途中路過一處城池,我遇見了那個問天會男人的第二幅妖畫......最重要的是,我遇見了一個死老頭,他認識我......”

“認識你?”東方倩笑說,“這不是廢話嗎,誰不認識你呢?”

“不是!”韋任清急得手舞足蹈,“不是這個認識,而是他說,‘好久不見’,‘都長這麼大啦’!”

“他認識的是小時候的我!”

“小時候的你?”

兩人的思緒飄渺不自覺地往時間長河源頭飛去。

“更重要的是,那隻畫裡妖,聽到他們叫我的假名字,便放棄攻擊,逃走了!”

“按理說,他們的目標是我,就算不敢殺我,也應該把我揍得鼻青臉腫吧,讓我失去阻止他們的能力,這樣做,簡直不可理喻!”

韋任清敲打自己的腦袋,不管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還有......那個老頭強得可怕,和那個男人有的一拚,總之,打敗我......或者殺掉我,輕而易舉!”

“瞎說什麼,他們萬不敢殺你,他們需要妖怪,所有肯定針對茶館,同時也害怕暗幽衛找上門,隻好在暗地裡動手腳咯。”

韋任清忽然站起身,靠近東方倩笑的臉頰一側,輕聲問:“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

東方倩笑的臉蛋粉紅,嘟著嘴:“當然記得。”

“想一想,在十二歲以前,不能和師傅外出,不能隨意使用法術,所以很少有人能見到我們,彷彿王都從冇有過我們這樣的小孩兒,這期間誰能見到我們呢?”

看著韋任清心有成竹的樣子,東方倩笑忍不住想潑冷水:“傻呀,你怎麼敢肯定那老頭一定是十二歲之前見過你?”

“十二歲後,每天來茶館敘舊喝茶的人,誰不是彭城人,熟成什麼樣,誰會和我說好久不見,長這麼大了!”

韋任清正色道。

“況且,我不認識那個老頭!”

“一定是我記憶力稍弱時候,見過我,或者時間太長,讓他變成了老頭以至於我認不出,那也基本在我很小時候,才能如此!”

“那......怎麼又不是你來到茶館之前見過你呢?”

“......”韋任清心中似乎壓著一口氣,停頓許久纔將其吐出,“進入茶館前,我根本就不叫這個名字......所以更不可能。”

“哈哈哈......”東方倩笑又發出清脆的笑聲,“變聰明瞭嘛,那我是不是得幫你回憶回憶?”

“冇錯,想一想,誰能在我們十二歲前,禁止隨意出入茶館時,見到我們!”

“那個傢夥非常關鍵,興許我們能鎖定第一個問天會的關鍵人物!”

兩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相互對視。

夜晚的微風輕輕,屋頂有嘎吱聲響,是樓上木窗被風吹動的聲音。

“想一想......”

記憶如墨汁,猛然浸入時間之海。

......

「1479」

彭·乾元九年,壬申,出伏。

昨日的炎熱到今日已轉變,不過就算炎熱也阻擋不住孩童的玩心。

窮人家孩子,玩耍處遠冇有王宮氣派,聚集著玩蹴球,在野外,甚爾地裡,通常擅“白打”,花樣多多,其樂融融。

今天,幾個小夥伴一直等到午後,那個白打最厲害的鄭爭書才悶悶不樂地來到此地。

胖小子一臉埋怨:“鄭爭書,怎麼回事,大夥都等你呢,現在纔來,太陽要落山咯!”

鄭爭書坐在地上,伸出自己通紅的手掌。

“恐怕......今後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玩蹴球了。”

“啊?”

小夥伴們包圍上來,捧著他的手掌,仔細打量。

一個瘦高個驚呼:“你老爹打了你?”

“為什麼不能一起玩,難道......你要離開村子嗎?”胖小子不解。

一個最矮的男孩抱著蹴球說:“對啊,出了什麼事,大夥幫你出出主意。”

鄭爭書咬著嘴唇,一臉失落,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我老爹要我進城唸書。”

眼前的小夥伴瞬間沉默,矮小子率先開口:“什麼嘛,誰不知道你最討厭唸書了,還送你去唸書,我看你老爹他,是腦子被驢給踢了。”

“是啊是啊,老鄭,你是我們幾人當中性子最頑劣的,不會妥協了吧?”胖小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鄭爭書輕輕點頭。

“什麼!”幾個嘩然,“怎麼可能,你忘了和我們的約定了嗎!”

“我們可是要一起打進彭城蹴鞠表演隊,去給王表演的啊,你怎麼能......”

瘦高個指著他,表情扭曲,後麵醜陋的話冇有說出口。

“我也不想啊!”鄭爭書展示他的手掌,“如果不答應,今天我都出不來家,我老爹你們還不知道,他說要打死是真的下得了手啊!”

“說到底,我們隻是孩童,可冇有能力改變大人的決定。”

幾人紛紛低下頭顱,矮個子怯生生地問:“那......我們的約定怎麼辦?”

鄭爭書眼睛紅潤,緊握拳。

“我......不想去唸書,我想和你們一起玩蹴鞠!”

“他今天打了我,明天就真的有可能打斷我的腿,他不想讓我再碰蹴鞠,所以我就是來找你們一起想辦法的啊!”

“怎麼辦?”瘦高個詢問周圍的小夥伴們。

眾人沉默一陣,胖小子嚥了咽口水,提出一個想法。

“你們聽冇聽說,前幾日,隔壁村的阿狗離家出走了,聽說是去城裡打拚去了,冇和他老爹老媽說。”

“離家出走,這真的能行嗎?”

鄭爭書滿臉擔憂。

“那怎麼辦嘛!”矮個子說,“如果你想去唸書的話,就彆聽我們的辦法!”

“這......”鄭爭書猶豫了,“隻要不再回去唸書,不見那個死老爹,有口飯吃,怎麼都行!”

“你先得離家出走,找個有口飯吃的地方,然後我們就可以重新練習蹴球,最後一起進入表演隊啦!”胖小子興奮地說,“很簡單啊,進城去,隔壁阿狗就是這樣!”

“可是,進城,我去乾什麼呢,哪裡能給我飯吃?”

三人相互對視一眼,想起早上他們撿到的一張榜紙。

“城裡有個叫茶館的地方,正在四處收徒,聽說他們隻要孤兒,而且管飯,管一輩子那種!”

“真噠!”鄭爭書失落的臉終於露出興奮的神情。

“是啊!”三個孩童同時回答。

“賣茶泡茶,挺輕鬆嘛,這樣我平日還能練習蹴球,就去那裡吧!”

鄭爭書站起身,四個夥伴歡呼雀躍。

“快去吧,等你自由了,我們在一起繼續玩蹴球!”

黃昏對映在四個孩童身天真的笑臉上,遲暮的黃昏,這一刻竟展現出少年的熱血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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