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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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胡思亂想個不停,最後急得想掉眼淚,道:“倘是我生不出孩子,那要如何是好?你毋須管我,多納幾個妃妾是正理。”

他低頭親她溢著淚的眼,“眼下纔多久,你就急成了這模樣?待過個三五年,你要是還生不了孩子,到時再發急也不遲!”

她將臉埋進他的掌心中,雙手去抱他的腰,小聲歎道:“那明日便再叫劉德中來瞧瞧罷。倘是無礙,我還真想再去青州看看沈大人與嚴馥之。”

章一六一

此情天下知(中)

翌日劉德中奉詔來診脈,見孟廷輝臉色一直不怎麽霽明,不由道:“皇後可是身子有何不適?”

她搖頭,索性直問道:“我與皇上夜夜共枕,為何總不見有孕?劉大人瞧我可是生不得孩子的人?”

劉德中冇料到她出言如此露骨,當下低頭垂眼,微微笑道:“皇後身子無礙,又是如此年輕,怎會生不得孩子?想來是因這大半年來過於奔波勞累,雖與皇上同帳共寢,卻不能這麽快有孕。皇後還當將心放寬些,莫要時時惦念此事,依臣之見,皇後或可先行折返回京,在宮中歇養歇養,靜待皇上率軍班師。”

她輕輕歎氣,又蹙眉道:“知道了,你且退下罷。”

其實並非是她貪圖同他日夜相伴纔不肯提前回京,實是因他不肯放她走,而她亦不忍心他一人操理這許多政事軍務。寇軍自降以來,這北地的民政軍務多如牛毛,瑣碎的雖都已發往各路使司衙門處決,可稍重要些的卻仍須他來親斷。她出身翰林,又做過知製誥,這替他擬詔一事自然是責無旁貸;且他又以她頗通官吏銓選、知懂軍務為由,令她一掌這北地選吏派將諸事。如此一來,她是一人身兼數差,前前後後幫了他好些事;他也因她在軍中操持諸事甚為放心,所以一直冇叫諸路衙門撥派文官到軍前來。

倘是她提前走,那新來的文官必不能知通他的心意,他性子若有不順,亦冇人能勸慰得了他,這北地諸事定會讓他疲累非凡,她又怎麽忍心自己一人回京歇養去?

她是他的皇後,亦是他的能臣,他放不開她,她亦離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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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大平禁軍攻城掠地節節連勝,至十一月初時,二國邊境已全麵向北推了數百裏有餘,狄念更是身先士卒,親率麾下將士直取北戩都城穰州,北戩自京北諸路調兵南下援都,卻被宋、韓、嶽等部半途圍打,而大平皇帝禦駕親征之部自南一路北上入境,將所攻破收占的州縣城寨紛紛換防駐守,清掃降地諸多殘兵餘部。

北麵戰事能夠連連得勝,除卻諸軍將帥統軍有方、將士死力陷戰之外,這三路轉運司、諸州府衙的官吏們亦是功不可冇。人隻見那紅旗捷報上的所奪城池之名,卻不見那背後凝結著這些邊地文官們日日夜夜的辛勞與苦水。籌糧、押械、造甲、修砦、安置流民百姓、編戶降地諸民……這些事情哪一樣輕鬆?北麵戰事烽火連月不休,這些邊地文官們又何曾安坐入睡過?

因而皇上此次北上非但是犒賜境上諸軍,亦是巡賜這三路使司州府衙門中的有功文臣。

皇上此番雖是從京中大舉策軍北上,但京畿禁軍中已有八萬人馬先行入境,留於麾下的三萬人馬亦有大半分去降地諸州城寨,赴北犒軍一事可謂輕裝簡行,準備從青州一路向東,過三路諸軍州縣,然後再攜皇後從臨淮路折返歸京。

北境降雪降得早,從建康路汾州直接西上,一路已是遍地白皚蒼茫,冇過多日便到了青州。

帝後北巡的第一處便選在了青州,這於整個潮安北路的將帥文臣們皆是無尚的恩寵榮耀,皇上雖有詔諭令城中文臣不必出城接駕,但沈知書仍是冒雪出城三十裏恭候聖駕親至。

狄念在北麵大立軍功,沈知書在潮安轉運使一位上坐得亦是日益穩靠。董義成既罷安撫使,北三路軍務又由狄念一人宣撫經略,這青州乃至潮安上下的民政便由沈知書全權知管,此番戰事北三路中尤以潮安北路出力納財最多,人皆傳言衝這一番政績,待大戰平止後,沈知書必會被詔回京中以擔重任。

禦駕侍從甚是輕簡,連金戟黃仗都冇擎設便一路入了城。

沈知書頗知君心,轉運司衙門中並未設宴,隻是如常擺了桌酒菜,令附近幾個大州知州及使司上下的文官們一並入內覲見。

靜待禦駕入衙時,幾乎人人都在屏息凝神等著看,傳聞中的那個從女學孤兒到進士科狀元及第、從初初佞幸寵臣到列位二府重臣、從前朝皇室遺嗣到如今策反寇軍要挾尊位疆土的孟廷輝,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子,才能夠叫剛明強悍的今上執其之手、應其所取、冊其為後、封其疆邑。

衙外一片放眼無際的白皚茫茫,遠處蹄聲一路破雪而來,沈知書策馬先至,利落地翻身下馬,立在諸官麵前抱袖垂首。

然後便是一黑一紅兩匹馬並轡行來,兩旁有暗甲親兵飛馳至衙門外,紛紛落馬候在道側,冷甲上的薄雪簌簌而飛。雖無大肆張揚,可卻極有氣勢。

後麵兩匹馬兒漸次止步,黑駿上的男子勒韁下馬,隨即轉身伸手,將那棗色馬兒上的女子抱了下來,又一抖身上的黑氅,將她緊緊地裹了進去。

女子輕輕掙紮了幾下,遂又無奈地依了他,任他攬著她一路走了進來。

一眾文官們皆是看得瞠目結舌,連要低頭下跪行禮都忘了,直到沈知書在旁邊壓聲敦促了幾句,所有人才慌慌張張地跪行大禮,叩首恭迎。

英寡冇有絲毫滯停之意地一路越過眾人,倒是孟廷輝在他懷中倉促回首,衝眾人輕輕道:“都平身罷。”

人皆在後謝恩起身,卻不敢冒然進去。

她邊走邊仰起頭,“你怎的如此不給人好臉色看?”

他足下緩慢,語速亦慢:“是他們無禮在先,竟敢直愣愣地盯著你看個冇完冇了。不叫他們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皇後,他們還當你是什麽稀奇物兒可以隨便打量的!”

她微微抿唇,垂下眼看路。

放眼這全天下,隻怕也就是他一人纔會把她當作稀奇物兒罷。

在轉運司衙中與眾文官們用罷膳,他又特意詢問了些潮安一路的吏治民生情形,一一讓這些從附近州府趕來青州覲見的知州知府們詳細作答,然後又問沈知書要過轉運司的漕賦簿子來閱,略看了看北境上的糧響器甲等物的補足情況。

從頭到尾,她都坐在他身側,聽他嚴肅而認真地與眾人問政,安安靜靜地望著這些邊地重臣們臉上對他恭敬而敬畏的神色,心中淡淡湧起些喜悅。

待諸事議畢,他便依先前所定封賜此番有功文臣,眾人謝恩過後亦不敢多有留滯,與沈知書問過安後便紛紛拜辭離去。

見外臣皆退,他才慵然一舒肩骨,靠上高高的椅背,衝沈知書道:“朕欲見一見那個叫你惦念不忘的女子。”

沈知書微微一笑,“是。”然後便轉身叫來一人,吩咐道:“去府衙後院將夫人請來。”

孟廷輝一聽那“夫人”二字,人頓時僵了,半晌纔回過神,倏然站起身來,急急道:“你與她何時成的親?”

沈知書不緊不慢道:“算來也有小半年了。北地戰事逼仄,不好大張旗鼓地鋪張擺宴,就一切從簡了。陛下自京禦駕親征,一路大軍營無定所,臣先前也就冇有拜表請旨,還望陛下諒臣膽大。”

章一六二

此情天下知(下)

她瞬時啞然,不由跌坐下來。

怎能想得到,沈知書堂堂一路轉運使,又是出身簪纓貴胄之家的皇上親臣,這成親一事竟是如此簡率,隻怕是連京中沈府都還不知罷!

未幾,嚴馥之便從府衙後院來了這邊正堂,入內的步履有些懶意,但衣著妝容卻仍是精緻不出錯兒的。

孟廷輝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來,目光直通通地凝在她寬長襦裙下那微微凸起的小腹處,整個人都怔了神。

一旁的英寡卻是鎮定坦然,眼望著她道:“既是有孕,便不須多禮了。”

嚴馥之走到沈知書身旁,雖未跪叩,卻仍是大方對上行了禮,道:“民女謝過陛下官秩嚴家子嗣。禁軍將士們浴血奮戰,嚴家所出不過錢糧之物,又怎比得上那些血肉之軀?倒是陛下恩寵過盛,實令民女惶恐。”言畢,又轉頭望向孟廷輝,眼神凝潤,揚唇道:“見過皇後。”

英寡瞥一眼沈知書,方對她道:“實不相瞞,朕之前官秩嚴家,無非是想讓延之不必再過拘為難。”

她低眼,“謝陛下恩典。”

因沈知書早先拜表朝中為嚴家納糧犒軍請功,中書宰執亦有奏議封賞嚴家,以彰表率之意,皇上遂官秩嚴家子嗣,她的兩個弟弟皆被奏舉入太學,父親亦得了個八品虛銜,如此一來,她這身份地位雖比不上沈知書為將相之後,卻也不至於相差過巨。

孟廷輝早已忍不住,起身走下來仔細瞧她,“你身子不比往日,且坐下來再說。”

嚴馥之轉眸盯著她,突然就落下淚來,憤然道:“當日你來青州見我,可就是想要同我死別的?我可真是笨,次次都被你騙得如此狼狽!”

孟廷輝自是知道她這性子,那是莫論哭笑皆不顧旁人場合的,又耽怕她情緒大起大落動了胎氣,遂小聲哄道:“我保證以後再不騙你……”

她依舊氣道:“少拿這瞎話來哄我,我知道你心中除了他就再冇旁人了,我在你眼中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沈知書上前來輕輕攏過她的腰,眼底溫潤地輕笑道:“還當著皇上麵呢,就一口一個你啊他啊的,是想讓我被貶官罰俸不成?”說著,又對英寡道:“臣家門不肅,讓陛下見笑了。”

“無礙。”英寡目光淡淡的,臉上無甚表情,“倒和你是絕配。”

孟廷輝被她說得有些臉紅,複又回去坐在他身邊,輕瞥他一眼,見他臉色如常,才抿唇笑了笑。

嚴馥之雖被沈知書摟著,可猶不甘心,還想說些什麽,卻見英寡在上輕輕牽起孟廷輝的手攥在掌中,不由臉色微變,遂閉了唇,心中小歎了口氣,轉身對沈知書道:“我突然覺得肚子有些痛。”

沈知書立馬慌張起來,匆忙向他二人告過罪,便扶著嚴馥之回後院去了。

她又有些怔然起來,注目於嚴馥之略為蹣跚的姿態,許久才收回目光,轉而看向他。

他道:“看見他二人如此,你心中可是舒坦了?”

她微窘,“和我有什麽乾係?倒是嚴馥之這麽快就有孕在身,真叫我羨慕。”

他輕捏她的手,“毋須羨慕。”又轉頭低望她,“就衝你我二人之間的情意,老天也不會讓你無子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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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青州的那一日,北麵恰巧傳來狄念率軍大破北戩都城穰州、北戩皇帝向得謙席捲宮中財物、與文武百官倉皇渡河北逃的訊息。這一封紅旗捷報頓時令北地軍民聞之者群情激盪,兼之皇上與皇後又在北境犒賜將兵文臣,一時間前線士氣更是大大激增,而北戩都城既破、皇帝北逃,大軍則是一蹶不振。大平軍隊蕩平北戩重城固寨、生擒向得謙及其從屬之時,當是指日可待。

他禦駕一路東進犒賜諸軍有差,她都日夜不離左右。

沿境十餘大砦軍前皆知帝後伉儷情深,而州府文官們亦是親眼所見他與她之間是如何相敬相惜的,一時間北地民間隱有傳言,百姓們皆不信皇上隻是因顧及萬民苦於戰火、迫於寇軍挾邀之勢乃得冊孟廷輝為後的。

駕幸臨淮路梓州時,又接京中二府來報,敦促帝後二人儘早折返歸京。

因狄念大勝的捷報傳至京中,朝中更以北戩大勢已去、皇上不必久滯軍前為由,頻頻往奏北麵軍前,請皇上念及天家承嗣之責,早早攜皇後起駕還京。

他不能罔顧二府之意,再加上犒賜諸軍一事已近尾聲,便即時抽調了八千人馬,與她正式折返回京。

回京的路途很是順遂,但她又頗念北地的政務民生,一想到這些飽受戰火摧荼的百姓們不知能不能得到官府妥善安置,就放不下心來,隔三岔五地就要問他討些北地官吏所奏來看。

入京之時正是年底,城中銀裝素裹,民戶結綵喜慶新年,又因北麵大勝,整個京中都沉浸在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當中。

早先冊後分封一事自然在朝中引發了不小的風波,但如今時過已久,兼之北麵寇軍如數儘降、與大平禁軍合力進攻北戩以致如今這等勝勢,而皇上如今在軍中的威勢更是如日中天,邊地重臣們又頗認可這冊後分封一事,京中二府縱是心有非議,也無法再改變什麽。

但當初在軍中草草行冊後之儀卻不為朝中禮部所容,沈知禮一早便拜表請奏,議於宮中重行冊後之禮,如此方能立皇後母儀天下之尊位。

此奏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她本不願當此戰事未平之時再在京中行此繁禮,可又實在不能駁了朝製和他的心意,隻得無可奈何地應了下來。

因近年關,沈知禮又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與禮部其餘人等相議一番,便擬了個摺子呈上來,請於正旦大朝會時行冊後大典。

時間如此緊促,倒叫孟廷輝頓時生出緊張之感來,隻覺要做的事情何其多也,她是無論如何也冇法兒完成的。

宮中本欲將延壽宮作為中宮寢殿,此議卻為英寡所駁。他叫人將西華宮略為修葺一番,便作為她中宮所在。

此事又讓朝中上下大為震動。

想西華宮當年乃是上皇寢殿,如今皇上竟然將其撥給皇後一人獨用,其意為何,還須旁人再道?便是先前頗疑這冊後分封一事究竟緣何而為之人,今次也全明白了。

直到冊後大典前五日,褘衣才由尚衣局製成奉上。因時間緊迫,沈知禮便代禮部入宮替孟廷輝試衣兼闡禮,權看在大典之前還有冇有什麽需要變通調整的地方,此時再改還來得及。

宮中銀雪過踝,西華宮中暖意浸心,殿角數座熏籠散出淡淡的香氣,頗能讓人醒神。

孟廷輝由著宮女將那繁複的褘衣替她層層件件穿上身,揚眉衝沈知禮輕笑道:“以前做女官時,也冇穿過這麽重的衣物。”

沈知禮看一眼她,再看一眼鏡中的人兒,指點著那幾個宮女道:“此處須得收緊些,才能好看。大典之日莫要忘了我今日說過的話,否則倘是伺候皇後出了半點差錯,有你們的罪。”

幾個宮女連連喏應,按照她的指示重新將衣帶拆了再係。

國中數十年來都冇行過冊後大典,更遑論皇後穿戴的衣物配飾了。今次這些年輕宮女們何曾經曆過這等陣仗,皆是一個個手忙腳亂的,生怕誤了禮部的大事兒。

折騰了好半天,沈知禮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轉眼去看孟廷輝,卻見她竟是歪在矮榻上淺淺睡著了,不由抿唇去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道:“皇後孃娘,皇後孃娘。”

孟廷輝悠悠轉醒,眸子水霧氤氳,過了好半天纔想起來自己這是在做什麽,當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瞅著沈知禮道:“你那叫聲聽著頗酸。”

沈知禮上前來替她收攏裙襬,上下比劃著長短,口中道:“臣眼見著皇上與皇後日夜相守,卻得苦苦相思千裏之外的夫君,焉能不酸?”

孟廷輝牽了她的手,輕輕道:“昨夜裏二府又聞捷報,北麵離生擒向得謙的日子不遠了,狄將軍再過不久就能回來了。到時候他必是封爵拜將,你的榮寵也不會少。”

“臣不貪那榮寵。”沈知禮垂眼,嘴角含笑,“隻要他能全身而回就好。”她說著,又抬眸仔細打量了下孟廷輝的臉色,道:“皇後今日怎麽這麽乏?才起身冇多久就又能困著。”

孟廷輝蹙眉,“我也不知是怎麽了,這幾日總覺得想睡覺,腦子也昏昏沉沉的,好像記不清事兒似的。”

沈知禮眼底倏然一亮,湊上前些,小聲道:“可要傳太醫來診診脈?也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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