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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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這年輕將軍連日來立功,已被擢為從四品的羽麾將軍,在營中有直參麵上之權,便輕笑道:“是有何要事來報稟皇上的罷?皇上尚未起身,你且等我進去替你叫。”

“不敢。”柴哨忙道,“隻是今晨收到幾封捷報,末將料想皇上看了必會龍心大悅,才急著送來的。皇上既是未起,便由皇後收了去罷。”

她有些遲疑,昨夜他雖讓她代為批覆摺子,可她卻不敢連這軍報也替他收了,隻是道:“這實是不合規矩,柴將軍還是親自交由皇上為好。”

柴哨卻道:“皇上吩咐過,軍務可由皇後代為裁決。”

她一怔,伸手接過來報,問道:“皇上雖如此,但將軍不忌諱我從前做過的那些事兒?”

這疑惑在她心中已有多日,按理說京畿禁軍一向眼裏容不得沙子,眼見北境上的狄念大軍之前因為她的緣故而吃了悶虧,而她早先位在樞府卻與敵軍賊寇相勾結,叫這些傲骨錚錚的京畿將校們如何能夠真心尊她敬她?

柴哨眼神有點猶疑,道:“皇後莫非還不知道?皇上領軍北上途中,已對末將等人說明瞭一切,皇後是奉了皇上密詔行此諸事,為避天下人耳目,纔沒叫二府知曉。末將等人領兵進臨淮路時,親眼目睹寇軍重兵西調,如此才叫我等一路從臨淮路攻了過來。軍中將校無人不為皇後之計折服,倘無皇後這番行事,隻怕我大平禁軍眼下也不能這麽快便攻近舒州城。”

她聽後,半晌無言,隻是靜望著手中軍報,目光飄乎。

營中遠處有號聲響起,尖銳清亮之音似是陡然劃碎這稀薄霧氣,令她眼前忽而清楚了許多。

柴哨趕著回去,便衝她一笑:“末將先行告退。”

她點頭應允,又望了一眼遠處營道上漸多的兵馬,這才轉身入得帳內。

將熬熱的藥取出來,又拿了白棉,回頭朝裏麵探看時,就見他已然自己起來了,隨意披了袍子,正靠在榻邊望著她。

這一雙眸子是如此深泓淬厲,這一個男人是如此深情不屈,她隻覺自己好像從未將他看透過,亦從不知他對她的情究竟有多深。

他有多愛她,纔會如此待她?

但她又有什麽好,可以值得他這樣愛她?

她捧著東西的手指有些發顫,卻還是平靜地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然後替他寬了袍子右半邊,替他換藥。

他看她動作溫柔細膩,不由笑道:“有你在,便不必再叫劉德中來了。”

她不接他這話茬,口中輕道:“方纔柴哨送了軍報來,說你允我代為裁決軍務,可是真的?”

他揚眉,重重反問:“你倒不樂意?”

她搖了搖頭,抬眼道:“你竟也不怕我包藏禍心,做下什麽你無力迴天的事兒來?”

允她參豫政事是一回事,但倘是連這軍權都分予她,又實在是過於駭人。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要是包藏禍心,又豈會落到我手中?當初你若真行奸反之事,必不會再密奏與我,直接讓大平禁軍以為你是北戩擄劫了豈不更好?你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大奸之徒,無非是叫我斷了念想,縱是你死了亦不會為你傷心難過。”

她掙開他的手,繼續低頭給他敷藥包紮,可十根手指卻顫得更厲害。

他又道:“更何況那十萬寇軍所向之人隻有你,倘是令這些人馬聽我調令,那些中宛遺臣們哪個能依?我又豈能不讓你參涉軍務?”

一提到這事兒,她就不由蹙眉,問他道:“你押了那十幾個為首遺臣在這兒,到底想要如何處置他們?倘叫他們複領兵權,我怕將來又起反覆。”

他低眼看她,略略一笑道:“將你前朝皇嗣身份與你我議定之約告白於朝中天下,這些寇軍欲去者釋無罪,欲留者則為你封邑守軍親兵,擇將之事由你來決,倘是這些遺臣中有哪個敢反兵,那便是與前朝皇嗣為逆,他們又有何名號煽動軍馬作亂?”

她想了想,覺得他言之有理。先前寇軍之所以能日日壯大,無非是衝著那皇嗣複國之號而來,兵員多是些易被煽動的故地憨愚之民,此番一旦將她的身份告白於天下,便冇人能再打著前朝皇嗣的名號惑民為亂了。到時再鼓策一番,約議攻打北戩立功者可得封秩官銜,這些人馬必會與大平禁軍合力北上。縱有少數頑固之徒,也實難逆大勢而反之。

如此看來,天下太平之日當不遠矣。

她點頭,抿唇微微笑了下,又飛快地將他臂傷包好,走去取了柴哨送來的那幾封捷報過來,道:“虧你也忍得住,一直冇問是何處又得勝了。”

他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必是北境狄念又勝,兼之潮安北路那邊的京畿禁軍又破了寇軍兵砦。”

她拆開來一一閱過,果真與他所說無異,不禁微微驚訝,抬眼瞧見他帶笑的臉,便壓下眼底詫色,隻是道:“倘是這些遺臣們得知潮安那邊的寇軍又敗,必也冇什麽條件可再討了,一切依你所計便可。”

他左手將袍子攏起來,便起身邊問:“狄念可有隨報而來的請功請賞摺子?”

她一翻,果真見有,再一看,嘩啦一道長折上名單甚密,當下大大吃驚,道:“狄念怎的如此大開獅口?”

“如數依他。”他倒是毫不猶豫,“北境禁軍攻城掠地步步為艱,要叫這些將士們看見朝廷肯賞肯封,才肯出死力苦戰。你一會兒替我擬詔直髮北境軍前,再擢狄念品秩。”

她應了聲,又問道:“至於你我之事的劄子,何時報往京中二府?可需我來草擬?”

“不必。”他穿好衣物,往外帳走來,“你冊後分封諸事的劄子我早已擬定,待一會兒見過那些遺臣們,便著人發往京中。”

她瞅著他,本欲要那劄子來看看,卻又想起他那“不必操心”一說,便隻是抿抿唇,上前替他係那腰間袍帶,冇再說什麽。

章一五八

縱馬揚疆北(中)

舒州城既降,城裏城外換防的事兒自然少不得一陣忙。皇上禦駕負傷,麾下禁軍人馬便也紮營暫歇,聊作休整。

天色大亮,外麵諸營人馬各自操練,呼喝之聲不絕於耳。

他去見那些遺臣們冇叫她跟隨,她也就依他之言留在中軍帳中,橫豎他的手段那麽多,她一點都不擔心他收服不了那些人。

她去看了一回青雲,又去劉德中那邊仔細問了問他的傷,待回帳時,見他仍冇回來,不由得就動了點心思。

料想他所有的奏摺和劄子都該在這大帳中,她便開始一處處地找那封他要報往京中二府的冊後劄子。

清晨柴哨的那一番話一直印在她心頭,她總是隱隱擔心他為了她而做些不叫她知曉的事兒,但她若直問,他必會瞞她,因而也怨不得她動這歪心思。

怎知她將這大帳中能放東西的地方一處處都翻了個遍,也冇見著她想看的那封劄子。滿頭大汗時她微微懊惱,隻道他這人實在是手段縝密,連一絲縫隙都不給她留。

無奈之下她隻得回案去擬要發往北境軍前的封賞禦詔。

寫著時她又想,狄念此番又受封擢,倘是叫在京中的沈知禮聞得,不知會有多麽的高興。

盼隻盼這北麵戰事快些停止,好讓天下有情人都得眷屬。

快近午時,營中各處已開始埋鍋造飯,她等來等去還不見他回帳,便索性拿了詔諭去找營中的軍前驛官。

將要發往北境的詔諭吩咐下去,她撇眼就見案上那一疊疊的信件奏摺,心中突然一動,問那驛官道:“皇上報往京中二府的劄子今日須得發出,可是知曉?”

驛官老實道:“皇上日前來的時候就吩咐了。”

她見那劄子果真在這兒,便微微笑道:“皇上有一事忘記添注,著我來取回去重擬,待晚些時候再來給你。”

驛官想了想,不敢不從,遂轉身去取了來,恭恭敬敬地呈上來道:“但等皇後擬好後再付小臣。”

她接過來的時候心跳飛快,一出帳便拆開來看,越走越快,待到回帳落簾,便輕輕一歎,點了長燭將那劄子一把燒了。

早就知道,她的猜測不會錯。

他叫她不必操心,卻是叫這朝中天下以為她是奉了他的密詔才做下那種種逆舉,一洗她大奸之名,又以他一人剛愎專斷之由冊她為後,分封這北麵諸路與她一人。

她是前朝皇室遺嗣,他非但不殺她,卻予她如許封邑,縱是為了萬民百姓免受戰火之苦,可誰又能保證這分封之地不會再起禍亂?他信她未藏禍心,可這朝中百官、諸路重吏又有誰敢信她真心?

倘若此事是他主動冊後分封,那便是他專任跋扈、目無朝製、溺於女色而視家國於無物。

他雖情深如許,但她卻絕不能容忍他的英名因此事而受到半點玷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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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傍晚的時候他纔回來。

一入帳,就見她縮在內帳中的榻上睡覺,長髮柔軟纏肩,呼吸淺淡,模樣香甜。

他無聲而笑,走去裏麵俯身親親她的臉。

她被擾醒,半晌才張開水濛濛的眼,一張小臉懶洋洋的樣子,兩隻手一纏就勾上了他的脖子,直往他懷中偎,口中小聲道:“一整日都冇吃東西罷?”

他搖頭,單手勾住她的腰,“冇吃。”又問:“你呢?”

她仰起臉望他,“想等你一起吃,誰知從中午一直等到眼下你纔回來。”她癟癟嘴角,“怎的去了這麽久,中間冇人知道送些飯食過去麽?”

“那些遺臣們甚是頑固。”他道,“同他們議定兵權一事便已將近正午,又一道道發令與北三路各處的寇軍兵砦更是費了好些時間。隨後又與他們約以文字,你是前朝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脈。”

她輕輕挑眉,冇想到他考慮得如此周道。

既如此,那往後就不怕會有人冒名再行反舉,更不會有人來疑她的身世。

他的大掌隔著薄薄的衣衫撫摸她的身子,頭壓低了些,“回來的時候讓人將劄子發往京中,聽人說你下午去過那邊?”

她有些心虛起來,趴在他肩頭支吾道:“你讓我擬的封賞詔諭,我叫他們發下北境了。”

他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心中又藏了事兒,可她不願意說,他也就不逼她,橫豎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至於她瞞了他什麽,定是為他著想之事,而他早晚也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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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十日,他右臂的傷勢才略有好轉。

舒州城被大平禁軍所奪、北地寇軍受降一事雖已陸續發往北麵各營寨讓禁軍將兵們知曉,但這寇軍與禁軍合兵北上一事真正統籌起來卻是極難。

先是,北三路上被寇軍所占的州縣城寨不可數計,尤以偏遠小縣為甚。此番寇軍既降,這選吏重派、分兵駐守等事又多又雜;再加上按照約議,寇軍中有不少農戶出身的兵員欲棄甲從良,這安置一事亦是頗為費神。

北境上的戰火猶然未止,這邊須得一麵調集各路兵馬拔軍向北,又得一麵重置三路軍民官吏諸事。中軍大帳幾乎是夜夜燭火通明,國中各處奏摺軍報通進不休。

他忙於諸多軍政要務日夜不休,她自然也不得好過,經常是陪他陪到後半夜纔去榻上寐一會兒。

她早先在朝中曾掌吏部流內銓,這選吏重派的差遣自然是頗熟,他索性將這一攤子事兒都交由她定奪,自己的精力全投入合軍調兵及北麵諸戰中,一門心思欲將北戩的都城早日攻破,好使這場烽火肆延的的亂戰早些結束。

起先她不肯,原隻道按他的意思代為批覆奏章已是極僭越了,誰曾想現如今他竟將這些事情都交由她來處斷。他人在儲位時便早早參豫朝政軍務乃得如今這等決策之度,可她雖是擢升飛快,可入朝也隻不過四年而已,怎能擔得如此重任?但他卻不管,隻道橫豎這北地將來都是她的封邑,選吏這點事兒她還是能當得的。

她無法,隻得順著他的意,漸次見北三路上的這些州縣冇出什麽差謬,纔算是稍稍放了心。

待諸多事情稍微告一段落,他在舒州這邊的麾下禁軍亦將拔營北上,與調往北境的諸多兵馬匯合,然後便是舉兵大肆壓境,直撲北戩都城。

他未問她要不要隨大軍一同開拔,她也就冇主動開口相求。因知兵事為重,她雖是捨不得與他分開,但又不能使他因自己而誤了軍政大事。

大軍出發前兩夜,恰接到京中二府代朝廷所發與天下萬民的告諭,她的前朝皇嗣身份及這冊後分封一事終是大白於天下。

小校將二府發來的密奏呈至中軍時,他正在案前批覆奏摺,見了密奏便打開隨眼一瞟,可這一瞟之後,身子不由得漸漸僵了。

密奏中自然附了他那封發往京中的劄子的謄本,這謄本乍一看與他之前所寫的並無差別,可唯獨那最後一句話令他失了神。

“……孟氏雖與朕約議有定,然覬覦後位已久,至舒州城時,挾寇軍重兵以邀後位疆土,朕不豫北地百姓久苦戰火,遂應其請,以事出倉促而為權宜之計,然冊儀既行,後位不可更矣,卿等可擬詔告諭天下諸事。”

他僵坐了半晌,轉頭望向正在內帳中捧卷細閱的人兒。

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麽,立馬抬眼與他火辣辣的目光相觸,又輕輕一咬紅唇,拿卷簿遮住半張臉翻了個身。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雖明白她這心思,卻又心疼她處處為他著想,許久才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白紙,手中的筆重重一落數字。

她在榻上裝模作樣地看書,聽見他朝她走來,心口不由砰砰在跳,以為他是來斥責她,誰知他卻在身後低聲問她道:“可想隨我一同拔軍北上?”

她驀然轉過身來,亮晶晶的眼盯住他,“想。”

他欺身壓下來,將她用力箍進懷裏,聲音微狠:“倘有下次,我再不饒你這膽大包天的行徑。”

她輕喘著,順著他的力道接納他包容他滿足他,唇角忍不住地微翹。

夜裏她起來喝水,見外帳還有一燭燈苗未掐,就順便走了過去,將要吹熄搖曳燭苗時,忽見案頭白紙上有他飛揚跋扈的十個字,不由細看,隨即抿唇而笑——

縱馬揚疆北,繾情憐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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