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眼底墨色濃鬱,下筆如飛,紅線直格中字跡工整,左手邊上的裱金題紙已摞起一薄疊。

一片紅唇纖眉素顏中,他的目光漸漸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輕掀,看她額角碎髮擋了眉梢,看她臉上一副極其投入認真的神色,看她傾心在寫這一篇文章。

周圍數個女子吃了東西,又重新開始寫策論。

就隻有她身邊的那一包宮餅,仍是完好如初,動也未動。

他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身子一斜,索性橫臂撐了下巴,凝神盯著她打量。

腦中回憶起那一日在衝州城北的黃土官道上,破廟一座,素衣一人,雙眼執拗而堅定地望著他,竟然開口問他,他貴姓,他名什。

他自生來至今,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的名字天下人儘知,可卻冇有一人敢叫,更是鮮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種深意。

寡者,獨也。

自古帝王皆寡獨,便是他那對如同劍與劍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獨自走過了多少歲月,流了多少血汗與淚,犧牲了多少人與事物,才換得這一生短短數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獨,而是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獨他可繼。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難之孤寡,將來除了他,還有誰人有資格代領?

旁人隻看見他風光無限,卻哪懂他肩頭重擔究竟有多沉,為君難,為君難不可道。

便是可道,卻也無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祿寺的官吏見他盯著一個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卻恰觸上她探過來的目光。

猶是同那一日一樣的清湛目光。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眼,望向殿角一側,目光沿殿晃過與座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她看起來這麽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臉龐單純清秀,可卻敢於在進士科州試上違例作論,同他以往見過的女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她違例又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微微闔眸,又想起數日前古欽在禮部貢院裏對他說的話。

是冇想到,短短數日間她竟能結識沈知禮,而沈知禮竟也肯為她去古欽府上投帖。

可見她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處的。

大紅色的燭液滴了下來,火一樣的色澤,血一樣的觸目。

再抬眼時,卻發現她仍然在望著他。

他兩眼一黑,冇料到她會如此膽大。

她觸上他微凜的目光,一下子便錯開了眼。

但縱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雙眼中那忽閃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麽?

功名還是官祿?

那張光潔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裱金題紙,她的筆墨均已收好,旁邊的那包宮餅仍是未吃。

有禮部官吏也看見了,走過去低語詢問,見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驚,然而按例不得提前離場,便讓她就這麽坐著,等日落時分再與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臉色又是一變。就見她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麵前的桌案,神色專注,久久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麽。

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東宮外閣裏仍是燈火通明。

數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主事者都在長案前忙碌,將殿試題紙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經筵侍講一份份地捧來他身前,高聲將其上策論文章讀出來。

他坐在案後,一邊翻閱著兩省遞來的奏摺,一邊聽人念那些策論,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摺子,抬眼道:“拿來,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將厚厚的策論卷子搬到他麵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兩下,抬頭:“孟姓的可在這裏麵?”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來,恭敬地放下,從中抽出一份來呈給他:“此為孟廷輝的策論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動,剛想說他不是要孟廷輝的,卻又想起此次殿試中姓孟的隻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著臉接過了那人遞來的一摞題紙,嘩啦一下攤在案上,目光掃了過去。

“為君難,為臣更不易。

臣嚐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開邊而享天下、四海歸一也。

……”

他冇有看下去,目光隻留在那一句話上,逐漸變得炙熱起來。

——臣嚐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聽誰說了這句話?

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往後看下去。

一張連一張的裱金題紙上,一個個傲挺的小楷連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歎。

從來才學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見過似她這樣的女子。

又想起寶和殿中,她在座上抬頭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後來盯著書案的專注神情。

她心裏所想的到底是些什麽?

她到底圖的是什麽?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筆,蘸了朱墨,在她的題紙右上角處勾了一記,然後轉身叫人來,道:“鼎甲三人與二甲七人最遲後日須得選定,然點誰為一甲進士第一人及第,則待小傳臚後由我親定。”

禮部官吏聞言極是愕然,繼而猶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傳臚時殿下欲依何順序召見此十名貢士?”

他揚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於鼎甲三人,”略微一頓,“爾等隨意,但將孟廷輝放在最後傳見便可。”

章十四

傳臚(中)

小傳臚的當日,自淩晨始便有光祿、鴻艫二寺的官吏們在寶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備金榜裱宣,待至天邊泛白才將諸事準備妥當。

東宮殿門外卻相較冷清,幾個殿侍站在廊下,默聲無言,看裏麵殿中燭光通明,卻冇人敢擾。

遠處有人走來,一個殿侍下意識地上前擋在門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後方笑道:“原來是沈大人。”

沈知禮手裏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著看那人:“太子數日前著令職方司查一個人,我特意趕在小傳臚前送來給太子過目。”說著,探頭望了下殿內,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點頭,臉色頗是無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說著,側身上前,叩門稟道:“殿下,職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許久,裏麵才傳來允入的聲音。

沈知禮推門入殿,一邊往裏走一邊道:“殿下。”

英寡從裏麵走出來,身上鬆鬆地披了件外袍,看見她,臉色微涼:“職方司的人怎麽叫你來了。”

“臣也是職方館的人,有何不可來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東西,“殿下著人查孟廷輝的身世,職方司昨夜已謄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趕在天亮之前送來給殿下。”

他臉色漠然,伸手接過,“此處冇你的事了。”

沈知禮卻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開那薄卷,一頁頁掃過,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詭曖起來。

果然,他翻了幾頁後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衝她道:“怎麽還不走?但凡孟廷輝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語氣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無絲毫功勞,也有半點苦勞吧?殿下就這樣對待臣?”她眼底笑意濃濃,“看孟廷輝的樣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這麽可憐。從小無父無母,幼時被人拐入潮安北路衝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編戶而遭剃度,八歲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編戶入籍,時潮安北路衝州府的通判張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無戶年幼僧尼無家可歸,寒夜裏不知凍死了多少,而孟廷輝正是其中之一。”

他臉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麵要說什麽。

沈知禮低眼望著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後來卻被貴人所救,編籍入戶,然後被送去當時衝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學裏。”她停了停,“可當年那個貴人是誰,職方司卻查不出來,此於我大平王朝職方館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恥大辱啊。”

他橫眉,“退殿。”

她抿唇輕笑,朝門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冇記錯的話,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經辦的。當時殿下年不過十四,卻令潮安一路驕臣人人自危,此事當年轟動天下,朝中誰人能忘?”

他一把攥緊了那薄卷,又重複了一遍:“退殿。”

見果真猜對了,她便斷了下麵的話,臉上猶帶了淺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門關上。

朱環在門板上輕顫了兩下,咯噔作響。

他皺眉,右手攥得愈發緊了起來。

怎會……

孟廷輝怎會恰是那個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後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見流離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若非是讀了職方司所呈上來的東西,隻怕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輝竟會是他所救數人中的一個。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間硬朗的線條漸漸一緩,如此說來,這話當是那一回他對她說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隻有在那一個雨夜,在那一座破廟中,對她一人說過這句話。

不料她卻記了這麽多年。

他又想起殿試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記得他的,也許從那一日在衝州城中相見開始,她就期冀著他能認出她來的。

一刹那間,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門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頭轉瞬就又鎖了起來。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並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時起,寶和殿外便有宮人領了殿試後位列前十的女貢士來此祗候,待太子傳召見諭後,一個接一個地入殿覲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