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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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諫彈劾尚書左仆射古欽,遷侍禦史喬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

又十日,以孟廷輝為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監門衛將軍、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編潮安、建康、臨淮三路禁軍營砦,潮安北路轉運使沈知書亦隨之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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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氣便變得格外的冷。

月初一場雪下過,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無際白皚之色,雪厚之處甚可冇膝,便連早已通暖的院閣內亦是冰氛迫人。

時逢正午,外麵好歹出了些太陽,照得窗棱暖乎乎的。

孟廷輝一人獨處屋中,偎在窗邊能曬著太陽的斜案上,正慢條斯理地整理手頭吏部流內銓的公文。

聖旨雖下已逾十多日,但她原先遷調潮安北路轉運司、安撫司二處屬吏的事情尚未全結,又實不願將此事交與後人之手,見樞府與皇上並未急著催她,便索性自個兒攬了這些雜事,待正旦大朝會過了再正式遷職。

冬日金陽甚是稀貴,一絲絲透過窗棱撲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動便要折了去。

這光景是如此美好,靜且舒心,倘是這日子能夠就這麽一直過下去,也是極好的。

她不由撐臂在案,支著下巴淺寐低思起來。

狄念奉旨出京,沈知書亦順路回了潮安,想來沈知禮一人也無甚可忙的,她一會兒正好可以去尋沈知禮出來賞雪頑樂一番,順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

她正寐得舒服,卻聽外麵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睜眼,見是個考課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

“孟大人。”小吏請過禮,便忙走近,遞上兩份東西,“方纔接了中書除授館職的劄子來送與大人過目,路上恰巧碰見樞府來人,說是北麵有報欲請大人一覽,下官便一並帶來了。”

她雖是要待年後纔會正式遷職,但這段日子來樞府凡重機要務亦會遣人送一份來與她知曉,吏部的人早已是習以為常了。

孟廷輝伸手接過,想也冇想便先啟了樞府來報,飛快掃視一遍後,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北戩遣使來朝獻,欲謁上於正旦大朝會。

她低眼,回想早朝時分,並未有人當廷論及此事,想來中書那邊尚不知曉,而樞府必也是接報未久。

隻是不解北戩此來何意。

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國諸路,北戩亦不過是修國書以賀罷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戩非但未於正旦大朝會遣使前來進賀,更是稱由以減歲貢近五萬帛,怎的此番卻無端端地遣使來賀明年的正旦大朝會?

難不成又像皇上還是皇太子那年一樣,遣使來求聯姻的?

她抬眼又掃了遍來報,忽而覺得自己這想法實是過於好笑,北戩縱是有這心思,卻也冇這臉麵在被拒一次之後再主動送上門來。

那麽是因朝廷近日來在北麵的動作?

否則冇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飭三路營砦軍務,北戩便當此之時遣使臣來朝。欲在正旦大朝會上謁見皇上,又是想商議些什麽?

她久思不得,便轉而去看中書送來的那封劄子。

這一看,竟比方纔那張樞府來報還要令她感到驚訝。

小吏之前雖說這是除授館職的,但她卻冇想到這是中書欲以尹清直史館的一封劄子。

倘是不見這劄子,她險些就要忘了尹清這個人。

隻是自他舉進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纔不過半年多,怎的有這能耐一躍而踞直館之位?且還是中書直接除授的!

孟廷輝微微作色,問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爺的主意?”

小吏老實道:“說是翰林學士方大人看中此人才華,去向古相討了這人入直史館。”

她聽後,眉頭稍稍鬆了些。

原來是方懷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麽古欽允了他這請求也在常理之中。館職雖是清貴,但朝中三館卻是道地學問之處,這直史館一缺品階亦不高矣,古欽豈會因此駁了方懷的臉麵?

隻是古欽這一下卻攪了她原先的算盤。

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個一年半載的,便尋個由頭讓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遠離京中朝堂,誰知這人竟這麽快就被方懷看中了。

罷、罷、罷……

她心底輕歎,果然是真材埋不住,何況他尹清當初亦曾因才學而名噪一時過,也實在是怨不得古欽和方懷。

小吏見她看了兩封劄子,許久才吐一句話,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喚道:“大人?”

孟廷輝起身,“無事,你且退下罷。”待小吏走後,她才收起劄子,拿過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關注,眼下最重要的不過是北戩來使這一事。卡在這正旦大朝會時來,一下就讓她原先欲待年後再遷職的打算有些動搖起來。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結手頭雜務,去樞密院多識識事方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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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漫目,皇城東頭的昭文館亦是清冷無比。

時已近夜,館中早就冇了什麽人,內裏的閣間中光線昏暗,遙望可見細束飛塵在那光影中飄蕩來去。

尹清獨自一人埋身於高高的木架書閣之間,神思不苟地翻撿著一卷卷蒙了厚塵的卷簿。

他一手持著盞小燈,另一手仔細地拍去捲上落灰,伸指一頁頁拈開來,飛速翻閱。

史冊浩瀚,雜章繁多,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上的動作才滯了滯。

映著微弱光芒,可見他清俊的眉間稍稍一陷。

翻開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將他的目光儘數吸入其間。

“……大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鎮雲將軍、北麵軍行營都部署謝明遠克吳州,斬首萬餘級,擒中宛樞密使、軍前將校數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三,二駕幸吳州,命從官將校飲,犒賜諸軍有差。……帝見孟羽於崇元殿,羽跪奉表於禦前,侍臣讀訖,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萬歲,領降臣百官稱賀,帝遂宴羽等於大明殿。……”

雖是前朝舊事,不過短短數言,可他仍能從這字裏行間看出當年那個男人是多麽的強硬和霸悍,能讓另一國的君主伏服於自己腳下,這須何等的手段?

“……大曆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園宴射,勞孟羽於園,以孟羽為中書令、秦國公,羽子弟諸臣賜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尹清一把合上卷冊,閉了眼深吸一口氣。

雖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這般讀來,仍是無法坦然視之。

一國降主之死,隻有簡短五字得以蓋言,其後隱藏著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卻早已不被人所知。

尹清持著燈又向前挪了挪,翻動下麵的卷冊時動作儼然更快,可手指卻也微微在顫。

想看的,自然不隻是這些。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覆賜爵於已歿秦國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於新都逐州,賜宅有差。……時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為昊、踣娶妻納妾,使玦、璞二子入宮以見;眾臣皆以平王為善,上亦頗許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鄭國公孟昊得女,上親倖其府第,封賜其女為清圖縣君,孟昊闔府叩謝隆恩,夜宴群臣於宅;宴間或有臣工笑雲此女生來便享尊爵、及長亦必富貴雲雲,孟昊笑不敢受;上聞之,使人複取其女觀之,頗愛其乖巧之貌,遂與孟昊笑曰欲使其女為太子妃雲雲,眾皆以為真,孟昊亦請上賜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頃即回宮。……”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有將獻鄭國公孟昊、韓國公孟玦墨寶於廷,其上或有思懷亡國、欲圖興複之句,眾臣見之,皆駭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下獄。……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儘誅其子室殆儘,大白其罪於臣國郡縣,天下聞之股粟。……”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著這些泛黃的卷頁,慢慢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今夜才知,當年史館裏的修史之臣是這般記敘這些事的……隻不知,當年的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會不會有人起疑?

平王,平王……真不負其一生狠辣之名。

先撫後殺,又將此等大逆罪名栽與四公頭上,不過是為了要絕這孟姓一脈,令天下反臣師出無名,而不毀上皇仁聖之名一分一毫。

他睜眼,借著即將燃儘的微芒又將這最後幾段飛快地掃視一遍。

倘是換了當今聖上,會不會亦是如此?

不禁又搖頭輕歎,雖想知,卻不必知道。

而他今夜翻檢這滿滿一室舊史,不外乎是為了再確認一下。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這麽多年來所準備的事情,又是不是對的。

章一一六

北使(中)

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會將開三日前,北戩來使抵赴京中候館,呈國書於二府之前、請為上言;皇上遂遣人迎勞於候館,議於朝會之上始論其書。

外朝尚不知北戩來使所齎之書中寫了什麽、正待大朝會上時一見分曉,然二府之中卻早已為此而起了陣陣波瀾。

冬日天黑得早,未到酉時皇城中便處處落影,遠天青雲襯得這一片茫茫雪色愈發蕭冷。

孟廷輝裹著厚厚的絨氅,自東麵一路踏雪而來,跟著前麵為她搬抱書匣的小內監入了樞府院門。

裏麵暖意燻人,瞬時蒸化了她頰上沾了的細小雪沫,顯得兩腮愈發的晶紅剔透。

她脫氅之時順勢拂了拂臉,走去對著屋內的幾人微微笑了下,挨個問過禮來,然後才遣那小內監將書匣放去一旁案上。

這半個月來她時常會過樞府這邊來,因是和院內治事的老將們早討了個臉熟,對樞府諸務也略略瞭解了些,而今日更是正式結了吏部那邊的雜事,將平日裏用的書墨筆紙也都一並帶了來。

江平抱胸坐在最裏麵,眼不眨地盯著看那小內監將那個碩大的書匣裏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臉上不由浮起戲謔的笑,嘴角兩旁亦被帶出幾條皺紋,衝身邊幾人大聲道:“我說,這進士科出身的果然與咱們不一樣。”

方愷聞言回身,打量了一下,粗眉一斜,回他道:“由得你肆言亂道的!皇上三日前遣人來要往年北境所茲數十封軍文,倘冇她幫著,你手下那些個承旨們能半日就謄抄編造入冊完?”

孟廷輝隻抿嘴笑著,將衣物擱好,遣退那小內監,過來複又衝方、江二人行了禮,然後道:“方將軍倒叫下官以後再冇臉幫忙了。二位將軍當年領軍帶兵是何等悍勇,征伐之功又豈是下官舞文弄墨能比得上的?江將軍方纔那話實在是羞煞下官了。”

她雖與江平同是知樞密院事,但她官不過四品給事中,縱是得逾這樞府高職,卻也不敢對身領正二品大將軍銜的江平少敬半分。

這話叫江平聽得眉開眼笑,直拍身邊案角道:“孟丫頭到這兒來!”

方愷眉角一搐,正要發話,卻聽見一旁整理軍文的幾個簽書樞密院事、樞密都承旨、副都承旨們皆憋不住笑出聲來,不由也覺得有些忍俊不禁,隻得極力板著臉衝江平低喝道:“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入樞府視事的,朝中兩製以上,哪個文臣能容你這般褻瀆?還當這樞府是你當年麾下大營不成!”

江平不耐煩地衝他皺皺眉,“關你恁事!我府上小女尚要比她大個三歲,我叫她聲丫頭怎的不行?”

一圈人已是笑得前仰後倒,有年輕些的小將趁隙直朝孟廷輝努嘴,生怕她一時臉薄、當真惱起來。

孟廷輝臉色卻一點兒冇變,唇角含笑地走過去。

隻覺這政、樞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這些將臣們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會惱。

江平見她近身,這纔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劄子遞給她,道:“中書那邊謄了北戩國書之後送來的,你尚未看過。”

孟廷輝小心接過,可卻不敢馬上看,隻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愷,生怕是江平一時興起、叫她看了她尚無權過閱的東西。

方愷倒是冇猶豫地微一晗首,“你且略看一看,方纔禁中來人宣諭,皇上入夜後要來樞府議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邊插話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這兒來,倘是又像昨夜那樣詔二府重臣一並入覲,我定是要請恙抱病的!”

雖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穆,但這卻是她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對政事堂老臣們的不屑不滿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錯,便轉身尋了個位子坐下來,翻開手中的劄子快速讀了起來。

長長的一篇國書謄本,上麵所道之言皆是她往日從未接觸過的事情,令她看得甚是艱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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