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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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他這聲音這語調,頓時氣消,一時間隻覺自己逾矩不臣,而他則是迂尊容忍遷就,一向靈牙利齒的人此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良久才輕聲慢道:“臣既非絕色,又無顯赫家世,朝中年輕才俊們怎會看上臣?陛下實是多慮了。”

況且在這半朝清議之下,她的清譽聲名早已不保。那些年輕的朝臣們雖於政事上頗願親附於她,可於男女之事上又豈會願意娶她這樣的女子?

她想著,不覺有些奇怪。他心思巧睿,不可能看不明白這些事情,而她先前又與那麽多的男子朝臣們打過交道——無論是早先在孟府保護她多時的黃波,還是與她一道同上潮安平亂的狄念,抑或是滿朝文武中最與她親近的曹京——她還從未見他因她與別的男臣交情過密而不豫過。

更何況,這天下萬人中屬他最懂她,他又豈會因一個她隻謀過一麵的尹清而這般吃味兒?

她想不通,可又解釋不了他今日的反應,便站在他跟前等他說話。

他聽見她的話,冇有馬上開口,卻慢慢斂了麵上情緒,目光在她坦蕩的臉上徘徊了幾圈,閉了下眼。

她是非絕色,可她這一雙無雜清湛的眼是多麽惑人,她一身靈動,隻要站在那裏,好像連周遭空氣也跟著活了起來;她是無顯赫家世,可她卻比滿朝勳貴家中的女兒更為強毅,雖為女官,可謀思膽略又何曾輸於男子。

她早已不似當初那麽青澀,她不知自己如今有多迷人,她看不懂旁人看她時的複雜目光,她竟是一門心思地以為這天下除卻他——就再也冇人會對她起念。

良久,他才動了動,徑直岔開話題道:“此次一甲第一名除大理評事,二、三名除翰林院編修,其餘由吏部勘定後付中書審注,再除其官。”

她默應下來,見他案上猶有一厚摞冇批完的奏章,便不忍多占他理政的時間,斂袖道:“陛下若無它事,臣便告退了。”

他本欲點頭,可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叫住她道:“之前你欲遷調潮安北路帥司屬吏一事,仍舊未決?”

她一聽是這事兒,頓覺頭疼,搖頭皺眉道:“禮部試徐相與臣同知貢舉,鎖院方畢,此事還未來得及再議。”

話雖如此,可她卻深切地明白,就算再議,以徐亭那頑固的性子,也必定是不會同意的。

倘是她此次直呈禦上,得皇上親筆批允,必將再次引起政事堂老臣們的不滿:區區邊路六品下官吏們的遷調,豈容她逾級拿皇上來壓一乾執政們?如此一來,她今後凡掌銓課須得中書審注之事,定然會更加受阻。

因而他就算主動開口相詢,她也不肯求他幫忙。

老臣與新黨間的矛盾非一事一時能解,朝中政爭曆來洶湧猙獰,便說是要你死我活亦不為過,她與那些老臣們又豈能和解?兩派之間分歧深峭且尖銳,對立諸事照此久積不決下去,將來必有一邊會耐不住而急起發難,可到時誰傷誰亡,卻也難說。

隻是不知,那先耐不住的一邊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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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試一路了無風波,然而一甲三人中卻冇有尹清的名字。

放榜那一日自然是滿城風言不止,尹清之前那如日中天般的名聲伴著眾人對他的高厚企望,一落萬丈。

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

這功名若落在旁人身上,那已是極能光宗耀祖的好彩頭了;可落在尹清身上,卻讓人感到惋惜不已。京中更有人稱尹清學非實才,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

這話傳至孟廷輝耳中,隻讓她想要冷笑。

撇開詩文華纔不論,尹清在禮部試上的策論卷子她是看過的,而殿試禦題比起禮部試來根本算不上難,她不信尹清當廷做不出好文章來。

她甚而懷疑皇上是當真故意貶了尹清的功名,可這想法在她腦中冇停幾瞬,便被她自己打消了。皇上縱有心芥,卻也絕不會舍材不取,她孟廷輝當年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如此一來,她更覺這尹清不似常人,竟會讓她想不透。

殿試後,共取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四十六人,其中女進士共六人。

此次進士科雖冇女子問鼎一甲之位,可孟廷輝卻已是欣喜非常,從冇想過這一科竟能取女子六人為進士,當下又重重地感激起皇上來。

果然是明她之心,予她所想,叫她深深深深地念他之好,心也為之折。

這七十七名新科進士去吏部候名之日,孟廷輝自然在場。她一身紫章官裙配金魚袋格外耀眼,腦後流雲髻一絲不苟,周圍忙碌的都是些吏部考課院的官吏們,時而恭請她意,倒襯得她愈發得勢,使得那些新科進士們忍不住地將她看來看去。

目光起先是偷偷摸摸的,見她並無不快,便漸漸膽大張望起來,簇簇好奇的目光似要將她心肺儘數看穿,一寸不留。

孟廷輝孟大人,入朝不到三年便在兩製大臣之列,深得皇上寵信,手掌吏部銓課重務,北上潮安平禁軍逆亂,在朝張改科舉取士之製,眼下更是做了這天下士林望眼欲穿的新帝登基後首次進士科副考——縱是傳言中說她希意諛上苛酷陰狠,又怎敵她這一身光芒來得誘人?

可那些目光中,卻有一雙始終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好整以暇地望著她的。

孟廷輝一觸及那目光,便知是誰,當下也未躲閃,直迎著看了回去。

尹清在人群中衝她揚了揚嘴角,依舊如那一日在禮部貢院外一般,淺淺一揖,好像在看見這一身官裙的她時也是毫不意外。

她心中對此人的疑慮更是深了,怎麽看他都不像是初登進士第的年輕朝臣,可她又實說不出來那股怪異之感到底為何。

待諸事將畢,新科進士們依例由人領出大內,之後又逾小半日,吏部這邊才正式敲定了二、三甲進士的官職,謄清了之後便往中書報呈而去。

夜將黑,孟廷輝人過禦街之時,心中正在兀自盤算,不知這一次中書那邊可會有人對吏部奏議的劄子再次批駁。

那邊卻有男子叫她道:“孟大人。”

她扭頭,見是尹清站在一株朱漆杈子下,攏著雙袖,在等她。

……想來也該是如此。

她目睹朝事若乾,自己當初亦是一路這樣走過來的,怎會不知這個男子定是對她有所求取,於是便道:“足下可有表字,方便我稱呼?”

尹清淡淡一笑,朝她走近兩步,“孟大人果然不同尋常女子,毫不拖泥帶水。在下草字複光。”

孟廷輝垂睫一想,直接問他道:“以你之才,狀元之位亦是唾手可取,怎會落至二甲之中?”

尹清嘴角淡笑未褪,“因為下官不願出風頭。初初入朝,鋒芒畢露可不是什麽好事,孟大人以為呢?”

她心底微震。

這的確是個聰明人,而這句話亦有所指,分明是稱她當年入朝之時便是因鋒芒過露而招致那麽多麻煩的。

她一時告誡自己不得小覷這個才中進士的年輕人,手也忍不住地在袖中攥緊,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輕聲道:“之前左諫議大夫曹大人來向我舉薦過足下,不知足下眼下心意可曾變過?”

尹清聽得明白,靜望她片刻,方道:“若是有變,下官何必要在這裏等著孟大人?”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恭敬地呈上來,口中道:“下官觀朝中風雲,想必孟大人眼下正需此物,便當作是下官聊表心誠之意。”

孟廷輝亦不推拒,伸手接過,就著街邊昏光打開匣子,見裏麵是一疊信箋。她隨手抽出一封來看,目光匆匆掃過,臉色登時就變了,抬頭驚道:“這……”

章九十一

垮台(上)

尹清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也依舊是淡淡的,好像早已料到她會如此驚訝,但又不急著開口解釋,好像在等著她下一步的舉動。

孟廷輝握著這一匣薄薄信箋,卻好像是握著千鈞重物一般,手腕輕輕在顫。

如何不驚?

這竟然是徐亭近三年來與舊友郝況所通的數十封私信!

郝況,先朝顯平六年舉進士為官,凡曆二帝,又經改國易朝,曾經官拜三司使,後因體虛多病而告老還鄉,在乾德二十五年十一月病死於永興路柳州家宅中。皇上得知後還特意對其追封追贈,這對前朝老臣的浩蕩皇恩也令其時一乾朝臣們頗為動容。

郝況與徐亭同年舉進士,兩人在朝為官數十年,情誼匪淺。自郝況以病致仕數年間,徐亭時常多有禮贈,便是官拜右相後亦未疏遠已居邊路的郝況。這二位老臣私交甚好,朝中可謂是無人不知。自當初移都合朝以來,朝中入仕數十年的老臣們早已是老的老病的病,年年均有致仕者,便是如今在朝當權的這幾位肱股重臣,又有哪一個仍似當年胸懷壯闊、氣骨昂揚?因而老臣們之間惺惺相惜,旁人看在眼中也未覺得有何不對,畢竟多年同僚情誼難割,縱是致仕後仍與朝官互通有無,亦未為怪。

但眼下這私信上的字句卻是頗為觸目驚心,直叫她不敢相信這是出自徐亭親筆。

她手中拿的這一封落款正是三年前的。當時皇上還是皇太子,可徐亭卻已對太子主政之向頗為不滿,在寫與郝況的這封信上多加埋斥,字裏行間滿是怨氣。她雖然冇仔細去讀匣內其它信上寫了什麽,可卻已能想見這些定然都是徐亭對皇上的不滿之辭,否則尹清也不必拿來給她,還稱這是“聊表心誠之意”的見麵禮……

她當然知道這東西的份量,但她怎麽都想不通尹清怎麽會有這些徐亭與郝況間的私信——郝況病逝後,家人仍舊留在永興路柳州,兩個兒子分別在千裏之外的河陽東、西路做官,而尹清出身潮安北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郝況家中攀上關係。莫說這些私密至極的信箋,便是郝家的尋常物件,他又如何能取到手?

天氣雖暖,可夜風過街,仍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笑容過於莫測,實在是令她不敢輕易揣度其意。幾經細想,她才問出口:“你是如何得到這些信的?”

尹清卻不答,隻道:“此物僅表下官願附孟大人之意,孟大人若覺有用,隻管拿了去用,不必追究這些信件的來曆。”

孟廷輝卻怕自己著了他的道,口中冷笑道:“你一個初初入朝的新科進士,安得有如此手腕?你就不怕我拿了這東西直呈徐相案前,令你馬跌人落、從此在朝永不得翻身?”

不過是才見過兩麵的男子,要叫她如何去信他?

尹清聽後微微一笑,道:“下官自然會怕孟大人翻臉不認人,可下官情願一賭。孟大人眼下正困於遷調潮安帥司屬吏一事上,倘是因多疑之心而喪了這等大好機會,豈不可惜?大人不如與下官共同一賭,到頭來再看往後能不能信下官,如何?”

孟廷輝聞言一怔,絕冇想到他對朝事會如此瞭解,連她眼下正在為什麽事兒發愁都摸得一清二楚,當下一沉心,手攥信匣卻不言。

若是拿著這數十封私信去與徐亭做交換,想必徐亭定會同意今後對吏部銓課所奏之議不再批駁,而她欲遷調潮安一路十六名官吏的事情便會順行無阻。

好像是能猜到她心中在想什麽似的,尹清仔細地盯著她的眉眼,突然道:“孟大人何不直接將這些信件呈至禦前?以皇上鐵腕之度,罷徐亭相位不過旦夕之事耳。”

孟廷輝又是大大一驚。

她方纔看見這些信件時,最多不過想要私下“威脅”徐亭,卻從冇想過要徑直呈奏天聽,一舉將徐亭拉下相位來!

當權朝官私下妄議皇上之謬,此罪說大極大,說小也小,但要看朝議會如何評價、皇上會如何定奪此事。徐亭為相多年來冇犯過大錯,在士林、西黨朝臣中的名聲也是極好,單憑這數十封私信想要將其拉下相位,怕也不是空口說說就能成了的事兒。

況且,此事若是經她孟廷輝呈奏天聽,朝中那些清貴老臣們還不知又要對她起什麽非議!

她深自瞭解皇上的脾性,那是一個在人前深斂其心、在人後冷慮深謀的人。尹清說皇上鐵腕,這話在她聽來倒也覺得甚對。凡遇朝政闕失,皇上何曾和顏善色過,這麽些年來又何曾對政事軍務懈怠過一分?便是她與皇上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言間也常雜朝政之事,竟冇有一次真見皇上完全拋卻為帝之責的時候。這樣的一個人,又怎會容忍自己天威被犯,而宰相私有它心?

倘是她以這數十封信件彈劾徐亭不臣之罪,十有**是會讓徐亭冇了這相位的。但事態結果如何,卻實非她眼下所能估量到的。她才升為兩製大臣,就對當朝右相下此“毒手”,而且又是以已故老臣的私信彈劾宰相!便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手段實在是有些令人不齒,想來朝中老臣們到時候亦會將罵她個體無完膚——堂堂正正之輩豈有暗下去蒐羅旁人私信者?

縱是徐亭到時候被皇上罷相,她孟廷輝在朝中的名聲也將徹底敗壞。

那些朝中自詡清貴的臣子們,向來是不在乎你到底是對是錯的,就算你言之有物、理正辭謹,可若你所行之事是“卑鄙”“陰暗”的,也絕對擺脫不了被他們“義正言辭”地非議的結果。

她從來不在乎這些所謂的罵名,她眼下唯一考慮的不過是,她值不值得為了拉徐亭下位而重重地賠上自己的名聲。

尹清看她兀自沉思不言,眼中浮起瞭然之色,道:“孟大人今後若不想再受老臣們的桎梏,真真正正做到可與老臣們比肩議政,便不須有那麽多瞻前顧後的疑慮。徐亭一旦垮台,西黨中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必會為了保住自己仕途而轉投孟大人這邊,而東黨重臣也將會對孟大人有所忌憚,定然不會再如眼下這樣對孟大人處處阻礙。將來朝中除了皇上,孟大人還能怕誰?”

孟廷輝忽然抬眼盯住他,聲音卻輕如飄絮:“此事若成,你想要什麽好處?”

章九十二

垮台(中)

夜裏街頭暗影幢幢,隻餘風音。

尹清就她這問題靜靜地想了片刻,才慢慢道:“進士科二甲及第者多有出知邊遠州縣者,下官卻想要留任京官。倘是不能留京,最好能夠出知潮安北路某州縣。”

孟廷輝麵不動色地聽完,心中更加篤定他是個聰明人。

換了一般人,若是真想以此來謀私利者,定會開口張要難企之位;他費了心思弄到這些信件,又費了心思在這種時刻來交與她,可開口卻隻求留任京官這麽一件十有**是定數的事情,可見他的本意並非是要用這些信件來謀求顯位;但他又絕非是想要藉此來親附她,倘是如此,他什麽好處都不要的話豈不是更能彰顯心誠之意?他分明是不求好處,卻要裝作是為了保任京官來在這種時候“巴結”她。

她心中雖是做如是想,可臉上卻也裝作信了他的樣子,點頭道:“容我再細想想。”

尹清亦不囉嗦,揖道:“那下官便先謝過孟大人,暫不多擾大人了。”

孟廷輝輕一晗首,轉身離去。

昏光將兩條人影在她腳下的青色石磚上拉得長長的。她走了數步後,卻發現他仍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地站著。

她一時冇忍住,回頭去望,卻見他恰時背身而走。

自入朝以來,遇人無數,不論大事小事卻從冇忐忑不安的時候,可她眼下卻因這一個新科進士而覺得心中冇底。

人活一世,總有所圖,便是她當初入朝亦是因為心有所圖。

可他的樣子,不似圖官,不似圖財,更不似圖她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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