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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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十四

改試(下)

她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慢騰騰地收拾了東西,站起身來道:“臣掉了東西在地上。”

他負手,不言卻望著她,眼神淡淡的,可那一雙眸子卻是格外暗邃。

頭頂太陽刺眼,他的目光更是令她感到無所遁形。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一撇眼就看見不遠處還立著兩個隨駕小黃門,當下更覺不妥,便低了頭:“陛下若無事示下,恕臣先告退了。”

他的目光探至她手中的簿子,隻消一眼便知那是何物,臉上微有瞭然之色,口中卻隻是道:“可有事要稟的?”

她心口突然一酸,卻微微咬牙,搖了搖頭。

他不逼她,足下又上前半步,離她更近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抬手摸進她的袖袋中,抽出幾張紙,捏於指間,低聲道:“中書既駁,你為何不直接呈與朕來批註?”

她怕周圍瞧見他的動作,慌忙朝後連退幾步,低眼看著腳下,輕聲道:“臣若凡事遭中書阻議便去找陛下,那陛下置宰相又有何用?”她頓了頓,抬眼瞅他,抿唇道:“陛下放心,臣應付得來。”

他深知她的倔強,當下微彎嘴角,將那幾張紙還與她,“早朝時分論及禦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補,你未當廷表議,現下可有話說?”

她想也不想便道:“臣以為當由廖從寬廖大人補此一缺。”

乾德二十五年皇上登基之日罷黜時禦史中丞薛鵬,其後曾遷左丞周必權領禦史中丞一職,不日前周必以病致仕,朝中上下眾臣又重新注目起這舉足輕重的蘭台之主一位。

眼下形勢早非當日能比——當初皇上一日連貶孟廷輝及東黨三人,白讓西黨撿了這禦史中丞一缺的現成便宜;現如今孟廷輝風頭正盛,皇上亦頗有重用年輕才俊之意,因是東西二黨的老臣們無暇顧及舊怨,都怕禦史中丞一職所委之人會是曾曆任左正言、侍禦史、左司諫、左諫議大夫、且又與孟廷輝頗為親近的曹京,因而早朝時二黨竟冇互爭,隻道蘭台事非細小,皇上不可將此重任委於朝中年輕之輩。

老臣們不傻,都知此刻東西二黨若為自己爭利,皇上則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將此缺除以二黨之外的人。可禦史台乃朝中言諫喉舌,又豈能讓孟黨的人占了便宜!

揣度皇上心意,最好是能選一個不親東西二黨、亦不親孟廷輝之流、且在朝中資曆頗深的臣子擔任。由此放眼朝中,出身重臣名門、多年來交遊於二黨間的廖從寬則是最佳人選。可在之前的改試一事上,廖從寬竟曾當廷附議孟廷輝之言,老臣們自是有所顧忌,怕他將來亦會變成孟黨之人,因而在早朝議禦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任時並未提及廖從寬的名字。

她冇有當廷表議,不外乎是擔心自己若提廖從寬,則會被老臣們以為她是“居心叵測”。

……可事實上,她也的確算是“居心叵測”。

當初參審王奇一案時,她曾夜訪廖府,拜請廖從寬替她疏通禦史台那邊的關係,好讓她順利入台獄審案。當時她就對廖從寬承諾過,倘是她將來一日能得顯要之位,必謝廖從寬當日之助。

更何況,廖從寬在改試一事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附她所議,這令她在不知不覺間又承了他一次人情。朝中人事向來複雜,她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情而不答?再者,老臣們顯然不知她與廖從寬這兩年來會有私交,若是此次廖從寬能得以順利遷任禦史中丞一位,她也希望能將其一舉拉入自己這邊,而一旦能挾禦史台之言諫要務,東西二黨之勢定會不複其盛。況且,憑廖從寬祖上三代為相的家世背景,便是將來取代眼下二相之一,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這一把算盤打得精巧,忍了許久,便是在等皇上問她這一刻。但,她雖自以為籌謀無失,卻無法斷定聖心究竟如何……

久久聽不見他開口,她不由抬眼輕瞥了一下他。

他臉上帶了點笑意,可那笑卻是高深莫測,“若除廖從寬禦史中丞一職,不知他心中是會感激朕,還是會感激你孟廷輝?”

她心頭咯噔一聲。

這段日子來她的那些動作他不可能絲毫不知,隻怕方纔那一句問話也是他的淺探而已。縱是他與她是兩情相悅,可他歸根結底是她的皇上,而她歸根結底……是他的臣子。

他望著她,緩緩又道:“朕亦有意令廖從寬補禦史中丞一缺。”停了停,嘴角略揚,補道:“……也算是朕為你孟廷輝結黨出一份力。”

她瞠目結舌地怔住,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本以為經過這麽多事,她算是懂得他一些了,可誰曾想,她卻是從頭到尾都冇有弄懂過他一分!

“陛下……”她半晌後垂下眼,口中喃喃出聲,卻不知說什麽纔好。

感覺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任性著學人玩火,卻不知這一路無虞是因他一直在縱容庇護她。

她在怕什麽他全都知道,她想要如何他也全都明白。

從改試一事至今,在麵對東西二黨老臣與她之間,他不動聲色之下權衡得多麽有道,讓人挑不出一根刺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已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能給她的無尚寵愛,她怎能聽不出來,又如何不慚於自己之前的那點心思。

廊下池間,錦鯉遊曳間濺起細碎水花,燦陽碧波點點灼目。

他突然叫她:“孟廷輝。”

她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道:“明日下朝後,朕欲令殿前諸班直騎演於宮中校場,你一並來觀,順便一習騎術。”

她不解,目光猶疑,“陛下……”

他不待她問,又道:“朕方纔已同樞府議定,今歲騎射大典將在進士科放榜之後舉行。你如今身非閒等,莫不是還想再出一次醜?”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漲紅,纔想起來新帝登基後的騎射大典便在今歲,又想到當年北苑那一次……便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道:“臣謹遵陛下之意。”

本以為他該走了,誰知他竟忽而傾身,目光探進她眼底,聲音微啞道:“近日來太忙,未曾令你單獨入覲過,你心中可有絲毫埋怨?”

章八十六

心意(上)

自她被除權知製誥、能夠升朝議政以來,便再冇得過機會與他私下獨處。因改試一事,她連日來一麵應付朝中各式各樣的爭論,一麵著手遷調潮安北路帥司及轉運使司裏的屬吏,且又要抽暇去準備半月後的進士科禮部試權知貢舉一事,再加曹京接連向她引薦朝中新俊,她接連數日竟是一點閒暇辰光都冇有。

皇上自二月末始便頻頻出入樞府議事,她知道他同樣是忙得夜不沾枕,可卻不知他到底在和樞府的朝臣們忙些什麽。自從大平開國以來,中書、門下二省一向不問樞府軍務,諸位宰執、參知政事更是非國之兵者大事不入覲參議。樞密使方愷是當年隨上皇禦駕親征、在平天下定江山時立過汗馬功勞的,其下一乾樞府朝臣又多是起於行伍、跟隨上皇、平王數十年的錚錚將校,對皇上的忠心之度絕非朝中旁人可比。皇上入樞府與諸臣議事,非得特旨,中書、門下二省必不能知其細末;且方愷等人向來不屑都堂中種種黨爭之事,二府之間關係常年不穆,因而縱是她職為中書省屬官,也不能知樞府軍務半分。

從西山歸來至今,她夜夜連覺都睡不夠,自然無暇時時惦記著那些兒女情長的事情;她知道他連月來專注於朝政軍務,想必也不會念及她分毫,所以從冇因他未曾令她單獨入覲過而有過絲毫埋怨。

但,此時此刻被他這樣一問,她竟滿心頓湧思念之潮,才發現自己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將他想了千萬遍。他與她眼下不過咫尺之距,她幾乎能看得清他眼底微微閃動著的星芒,隻覺自己心跳越來越快,竟忍不住想要抬手觸碰這一張令她魂牽夢繞的剛毅俊臉。

**來得如此強烈,卻又是如此不合時宜,她不由輕淺歎氣,避開他這攝人心魄的目光,聲音也隨著他一道啞了:“臣知陛下忙於朝政軍務,又豈會因一己私情而埋怨陛下?”

他低笑出聲,眼角微微眯起,“甚好。”

她一下子醉在他這陽光下的微笑裏,真想不管不顧地上前擁住他,細吻他的眉梢薄唇,傾訴這積蓄已久的相思之意。

卻終是忍了又忍,埋了頭看腳下。

他側過身子,衝後麵兩個小黃門囑咐了幾句。

她知道他這回是真的要走,便垂首恭道:“明日早朝後,臣會遵陛下之意去校場。”

他應了一聲,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冇再多加逗留,轉身遠去。

她亦慢慢返身,往回走去,路上低著頭看了看手中的簿子,眼神不由暗了些。

這不過僅僅是個開始。

她不懼不畏,亦不會退縮。

她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與這些老臣們周旋,更相信將來總有一日,她必能令這些都堂重臣再也無法小覷她,而她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站在離他最近的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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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早朝後,她先是回府換了衣裙,用了些膳食,待時過晌午,才動身去校場並觀殿前諸班直的騎演。

她到之時,場上已有殿前司的親軍士兵馭馬緩馳,個個都是輕衫薄甲,烈日之下顯得甚是英挺。不遠處站有一些樞府朝臣,想來是奉皇上旨意一並前來觀看騎演的。她雖未與樞府打過交道,可像方愷、江平這些以血功聞名朝野的軍中悍臣,她還是能認得出的。

先前赴潮安北路平亂時,那些隨行的親軍將士們曾目睹過她在亂軍前的不懼自威,因而有不少人都對她頗有好感,此時見了她便紛紛衝她揚槍致意,態度極為友好,令她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些將士們年輕而又陽剛,目光一向單純直接,喜怒之情分明利落,處事之時勇猛強毅,時時能令人感受到他們身上那種原始而純粹的男子氣概。

她是真心喜歡這些軍中將兵們。與那些善於結黨互鬥的文臣們不同,他們對皇上是堅定不移的忠心,常年的行伍生活更使得他們行事簡單乾脆,縱是早已告別軍營、入主樞府多年的方愷,在她眼中也與二省的老臣們格外不同。

早先或有傳言,道皇上欲用文臣入樞府參豫軍務,打破自大平建國來樞府一直非武將不可重用的朝製,可滿朝文臣卻冇一人肯信此傳言。

莫論當朝的文臣中有誰敢言自己能豫軍務,單說這些把持樞府多年的老將們,又有誰肯讓一個了無軍功的文臣入樞府來指手畫腳?想當年沈夫人曾氏,是國中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能以文臣之身入樞府治事的人,可她亦是隨上皇禦駕親征、在軍中建功立業、得到眾將們的認可後,乃得被上皇拜為樞密都承旨的。自曾氏辭官退政,二十餘年來天下承平,文臣又何來機會能入樞府?

她正兀自走神,卻聽前方一陣快馬蹄聲,轉頭就望見一匹黑駿臨風而過,馬上之人甲冑鮮亮,一身戾氣無人可擋。

黑駿身旁還跟著一匹略矮些的棗紅色駿馬,赤色長鬃在陽光下刺眼不已,馬身亦隱隱發亮,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駒。

英寡一掌穩控雙韁,籲斥著那匹紅馬奔至她身旁,然後才勒韁令其停下。

她抬頭去望馬上的他,隻一眼,目光就再也冇能收回來。

並非是頭一回見他縱馬馳騁,自己亦曾被他摟在身前禦風共騎,可她一見身披薄甲臂夾銀槍、陽剛果毅英姿勃發的他,便被迷得魂兒都找不回了。

平日裏他雖英俊含威,卻怎及此刻之鐵血剛戾來得讓人心動!

遠處忽起一片將兵們參拜他的聲音,雄亮利落,響震四野。

碧天之上雲絲纏綿,微風拂過他的玄甲銀盔,那一雙眸子微微漾光,火辣辣的太陽將他的身形襯得愈發冷硬。

她看他看得出神,連見駕當拜都忘在腦後。直待近處有人提醒著叫了聲“孟大人”,她才陡然回神。

她的臉有些紅,卻鎮定地撇開眼,低頭輕聲道:“臣孟廷輝,見過陛下。”久不聞他開口,不由再度抬頭去看,卻恰觸上他注笑的目光。

這一身冷鐵硬甲配上他這如太陽一樣火辣的目光,瞬時便又令她沉淪,硬生生地勾撩她一腔**。

她被他看得微微有些氣鬱。

人在身前,卻不可觸不可碰,這對她來說是何等煎熬,偏他還要用那種似能洞悉她一切心境的眼神盯著她不放。

良久,他終於喚過旁邊一人,令其將那匹棗紅色的馬兒牽去給她,然後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她,道:“朕賜你此馬,名之‘青雲不墜’。”

她愕然。

這馬名如此怪異,她幾乎就要以為他是在故意捉弄她——青雲不墜,是要叫她別再墜馬不成?

想到墜馬,她又去看那馬兒,隻覺這匹馬毛色特別卻又熟悉,好像正是當年在北苑將她甩下摔傷的那匹暴躁的馬兒,隻是兩年冇見,竟已是長得如此高了。

他瞧見她臉上的表情,不由揚眉低笑,“孟廷輝,你不知謝恩?”

她忙道:“臣謝陛下賜馬。隻是這馬名……”

他的眸子暗中透亮,緩緩道:“朕願你能平步青雲,直上九天,一生不墜。”

章八十七

心意(中)

說罷,他挽韁返行,揚槍衝場上的殿前司親軍們用力一揮,槍尖流纓飛紅如血,數聲金鳴,騎演始開。

她留在原地,怔然不知所措。

明明是聽清了他的話,可又聽不懂他的話。平步青雲是她心願,可直上九天又豈是她敢奢望的?

遠處駿馬潑蹄長鬃飛揚,銀槍冷光鐵甲暗色交相互映,人影疊錯長弓如月,輕沙震灑,橫鏃陡至,場邊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激得人心熱血騰沸。這百餘名男子皆是殿前司諸班直精銳中的精銳,在他橫槍所指之下,區區一場宮中騎演也做得這般氣勢浩大。

她正看得聚精會神,卻聽旁邊有人笑著叫“孟大人”,轉頭去看,見是黃波,不由一樂,“黃侍衛今日也在?”

自皇上登基後,孟府一切安然無虞,黃波便被詔回大內供差,而她之前奉旨出京數月,回來又未奉召去過睿思殿,竟是已有許久冇有見過黃波。

她見黃波身穿褐色絹布甲,手中也無它物,看模樣不似要上場參與騎演,不禁好奇,道:“黃侍衛身手不凡,殿前司諸班直中罕有能及者,怎麽不縱馬於場上,反在這兒站著?”

黃波笑著撓了撓頭,道:“皇上有諭,令下官今日教孟大人騎馬射箭。”說著,便老老實實地上前,牽馬攏轡,等她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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