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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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書隻覺自己愈發想不明白這個女人。

雖知皇上派她攜詔來此,定不隻是表麵上宣敕詔諭那麽簡單,可他原也隻當那一夜的誅軍狠令是她遵了上意纔敢下的,然她今日拜表參劾董義成之事,卻絕無可能與皇上有關。

待內外城中軍防儘換、柳旗縣內稍一安定,沈知書便將諸事委於曹字雄,自己先快馬趕回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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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書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滿道,府衙門外鬆柏枝乾裹銀,一派白皚蒼茫。

孟廷輝早早就在二堂內等著,百無聊賴地一邊翻書一邊發呆。

這段日子來因沈知書與曹字雄俱都不在,青州府衙裏的諸多事務都是她逾位斷決,因是一衙上下的官吏們頗多近附於她,都願趁機巴結她這個皇上跟前的頭等紅人。

過了晌午,還不聞沈知書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來,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將沈知書從柳旗回來的路給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幾裏去迎迎看,可卻有人來報,京中禦前行馬有人來送皇上旨諭了。

孟廷輝料想定是擢沈知書為青州府知府的詔令,便也不好代為接旨,隻令衙吏於前堂設了貢案,請來人且稍等等,待沈知書回城後親自跪接皇上聖旨。

誰知那禦前行馬竟又單獨出了封黃宣與她,說是皇上特命帶給她的。

孟廷輝意欲跪接,卻被那人擋住,說此非聖諭,然後直往她掌上一擱,便隨衙吏入官驛歇腳去了。

她怔然捧著那黃宣,眾目睽睽之下不好直閱,便揣進懷裏,故作鎮定地要過禦前行馬一並帶來的朝廷邸報,坐下細細看了起來。

時過寒冬,皇上才與中書議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輕撫邸報之上的那兩個小字,眉頭微舒,不由抬眼去望外麵院中厚雪銀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當落雪,卻不知他此時人在做什麽。

……景宣元年。

這才當是真真切切、隻屬於他一個人的朝代。

她微微揚唇,複又低眼去看邸報,見其上又道年初正月大朝會諸事,心中已能想見到時候的繁象盛景,卻不知自己能不能趕得回去。

思緒正飄乎不定時,外麵忽然有人跑進來,道沈知書人已入城,卻在半道上轉了向,直直先往城東上丘門商鋪一帶去了。

孟廷輝一聽,登時就惱了,蹙眉起身,衝那人道:“你們竟也不攔著沈大人?皇上禦前行馬仍等著他回來跪接聖旨,他不先回府衙視事,卻往城東去做什麽?!”

衙吏望著她,道:“下官如何敢攔沈大人……”

她愈發惱了,一邊走去拿外氅,一邊冷笑道:“你們不敢攔,便告訴我他去了城東何處,我去親自請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頭小聲道:“……沈大人是去城東的嚴家鋪子。”

孟廷輝動作一僵,臉色亦變,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說何時能回衙來?”

衙吏道:“說是去看看就回。”

她心底輕歎,消了氣,衝那人擺擺手,將其遣退。自己仍是披了外氅,走出衙堂,也冇讓人跟行,獨自往後院行去。

天上雪花輕落,她默默地走著,待周圍已無人聲,才從懷中輕輕摸出那黃宣,慢慢地挑開封泥,展了開來。

那麽熟悉的字,一筆一畫皆是剛悍有力,濃濃墨色在這雪色銀景之中愈發刺眼。

……

“所參董義成之折已閱,爾慮欠漏頗多,難以簡表,因暫不批覆,亦未流於中書之外,勿憂。

北境天寒地凍,漭漭雪色雖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歸。”

……

她拿著黃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

臉也跟著一紅。

人就這麽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飛雪飄落滿肩,神思猶怔不可轉。

不知過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斂目,重又看了一遍黃宣上那最後幾字。

從來冇有想過,他會寫得出這種話。

她輕輕閉眼,再睜開,嘴角不可控製地揚起,又揚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黃宣,重新揣入懷中。

緊緊、緊緊地貼在心口之處。

章七十四

歸京(中)

又十日,狄念才從柳旗縣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帶本就與北戩相鄰,而柳旗大營更是壓境之兵砦重地,此番禁軍嘩變雖未激起什麽大變,可為防它亂,狄念特令宋之瑞從青州大營調兵佈防,又將內外軍務整飭一番,方率親軍而返。

孟廷輝不知他是否會與皇上密奏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麽密令,隻是他不主動說與她聽,她便也不多問,端在青州府裏坐著等他回來,兩日一閱柳旗縣那邊傳來的信報,凡涉兵務之事一概不予過問。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諸軍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與皇上的關係並非尋常將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樣告訴過狄念意欲坑殺一營亂軍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從頭到尾之間究竟有冇有疑過她,她隻知狄念看似什麽都不知,亦似什麽都不疑。

且狄念絲毫不像沈知書。沈知書猶能對著她問出心中所疑,但狄念隻怕是會將種種疑慮帶回京中禦殿上去。她能試探沈知書會拜發何種奏摺,可卻不能去問身為皇上親軍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時,恰逢兩國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內白日裏熱鬨非凡,上丘門一帶的商賈富家皆是使出諸多奇巧花樣來吸引北戩商販們的眼球。三日後市集收幕,沈知書在知府衙門中擺宴,邀城中十數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賈前來聚宴,嚴家作為其中翹楚,自是不免收到飛帖。而孟廷輝則以欽命招撫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並參聚此宴。她雖歸心似箭,可卻不好拒絕旁人美意,便與沈知書商定,在宴畢翌日就要啟程歸京。沈知書笑而不留,隻命衙吏們將孟廷輝眾人起行諸事都安排妥當。

因臨正月,城中已有不少人家開始置辦綵綢花燈。是夜衙宴開時,外麵街上紅燈碧瓦流光成輝,甚是好看。

待眾多商賈、府衙官吏皆入後院花廳後,沈知書才請孟廷輝入內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直稱自己年輕曆淺,不敢受此上禮,轉推沈知書入了主座,這才與狄念坐在一旁。

廳內一片觥籌晃影,笑談聲不斷,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紛紛向上敬酒。孟廷輝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測,這一府上下的官吏們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讓她看見這一幕景象,好待她將來回京呈稟皇上?

宴已過半,嚴家的車駕才緩緩馳至府衙外麵。

一聽嚴家大小姐來了,花廳內的商賈們有一多半都收了笑,擱下手中的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輝不禁詫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後逾月,多少聽說了點嚴馥之的行商手段,也知道嚴家是青州城內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稅賦的鋪子,可她無論如何也冇有想到,那個在她麵前總是大大咧咧、諸事不計後果的女子,竟會令這一屋子重商名賈們這般敬待。

倒也難怪。嚴馥之身後是名震潮安一路的嚴家基業,甫一來青州就又與官府攀上了關係,又有誰敢不將她放在眼中?

沈知書亦站起身來。

嚴馥之邁檻而入,身上是一襲銷金朱衣,腦後是高高的流雲髻,一雙眼笑得明媚,挨個與人招呼過來,最後才走到給她留了位的這一桌前,輕輕斂袖行禮,道:“沈大人。”

孟廷輝眼不眨地望著這二人。

沈知書臉色如常,仍舊是那一張千年不變的倜儻皮相,口中低笑一聲,讓她入座。

後麵有嚴府的人捧著一個黑漆木匣跟了過來,二話不說便當著眾人的麵打了開來,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書麵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瑩白綻光,毫無瑕疵。

廳中眾人看清,頓起一片抽氣聲,繼而又響起陣陣低歎聲,皆言嚴大小姐好氣魄,嚴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書倒也接得坦然,雙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轉身對上正看他二人看得發怔的孟廷輝,笑著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帶回京中,呈至皇上禦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輝一下子回神,不知他這是在搞什麽名堂,不禁撇眸去望嚴馥之。

嚴馥之也望著她,開口道:“此物百年難得一見,嚴府下人也是湊巧從一山民手中得來的。”她起身,伸手轉過那株玉石,指著上麵一處給孟廷輝看,“此處龍跡並非匠功,實乃天然而成。想必是上天賀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於世。”

與座眾人皆是嘖嘖有聲,想不到這東西是這來曆。

孟廷輝卻啞然失笑,冇想過沈知書也會玩這種把戲,而皇上又怎會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得,隻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隱約明白沈知書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邊地便起禁軍嘩變,鬨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遠小縣亦有流言肆行;他於今夜呈上這一株“天賜奇石”,想必是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難為他如此心思了。

見孟廷輝收下那玉石,廳中眾人重又開始把酒言笑。狄念與沈知書亦是舊識,之前一直未得機會好好敘舊,此時更是杯不離手,時時俯耳低語。嚴馥之則與旁邊幾桌的商賈們笑談兩境市易諸事,又議起潮安北路茶馬司所奏官鹽民辦一事……

若非孟廷輝事先知道這二人關係不同尋常,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嚴馥之與沈知書之間有何異態。

酒酣之時,狄念懷中突然掉出樣東西來,被沈知書一把握住。

小小一片桃木,上麵刻了些不清不楚的紋路,一頭平整,一頭略尖,還係了紅絲絡。

沈知書左右打量仍舊不解,不禁挑眉問他:“這是?”

狄念臉色微窘,不答就去搶,搶了幾下卻冇搶到,索性攥緊拳,猛地衝他揮了過去。

沈知書低笑著躲閃,“此物不會是要給知禮的吧?”

嚴馥之與孟廷輝聞言,均是轉頭望過來,又都一眼認出那東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兒,男女之間互表情意用的。

嚴馥之笑起來,湊過去對沈知書耳語了幾句,沈知書臉上笑容愈大,一把丟回狄念懷中,然後側頭淡望嚴馥之一眼,冇再說什麽。

狄念訥然解釋道:“那日……那日在柳旗縣的時候,城中有個百姓給我的,我看這東西有意思,纔想要帶回去給知禮頑的。”

那邊有幾個商賈看這幾人笑得高興,便大著膽子過來灌沈知書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處儘數給了嚴家鋪子,倒讓我們這些人好生眼紅!”

沈知書心情彷彿格外的好,來者不拒,一一舉杯乾儘,卻是隻笑不言。

孟廷輝臉色微變,聽見那幾人說話,才知原來王奇一事與嚴馥之亦有關係,而嚴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稅賦也非沈知書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見沈知書今夜這般好相與,膽子愈發大了起來,連灌他數杯酒,然後笑嗬嗬地開玩笑道:“我們平日裏私下常說,要想嚴家鋪子不占這好處,非得嚴大小姐嫁給沈大人不成——到時候,沈大人總不能再把這好處給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沈知書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經意地笑著,眼底水光忽明,輕一轉頭,看向嚴馥之,衝她道:“卻不知嚴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賺些銀子,而下嫁於沈某?”

章七十五

歸京(下)

他的聲音不大,可卻足以使在場所有人聽清。

狄念手中的酒盅驀然落地,瓊液飛濺兩人袍擺,酒香漫溢。孟廷輝臉色陡變,直盯著沈知書看,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麽。

那幾個來敬酒的人亦是怔神,麵麵相覷之下不知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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