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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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德威生生愣住,看她道:“這……”

孟廷輝冷笑道:“皇上恩諭我皆已代為言明,霍將軍若是體念君心,自當率軍歸順,開城門以棄兵械,朝廷自當厚賞霍將軍投誠之心;然霍將軍若是執意以為我是口出誑言,便隻管踞城在此不為所動,但等朝廷出兵清剿一城亂軍!”

霍德威臉色黑一陣白一陣,隻盯著她,不開口。

“霍將軍。”那邊沈知書忽然開口,聲音涼淡卻又有力,“孟大人入朝不及兩年便在從四品之位,若論朝官品階,她比我要高,若論皇上寵信,她亦是京官中的頭等紅臣。霍將軍如何不能信她之言?”

霍德威眯了眯眼,又衝她道:“你所言果真俱為皇上之言?”

她卻收了詔書,慢慢地坐下來,再也冇看霍德威一眼。

霍德威又望瞭望沈知書,皺眉沉思片刻,然後站起身來,又道:“容我去召城中將士們,聽此宣敕之詔!”

孟廷輝抬睫,看著他嘩啦拉開門,走出去,那門又砰然掩上,震碎一地牆灰。

然後低低一籲氣,肩膀輕縮,整個人窩進椅子裏,閉了閉眼。

沈知書在旁邊斜眸看她,目光卻變得有些冷漠,開口道:“你方纔說的話中,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冇睜眼,聲音輕的幾乎讓人聽不見:“……自然都是真的。”

沈知書眼底滾過一抹陰霧,起身負手踱了兩步,才又轉頭看向她,眉頭緊緊皺起,“我自幼與皇上一起長大,皇上的性子,我能不知?!”

孟廷輝動了動眼皮,冇吭聲。

他緊盯著她,半晌後又道:“便連對我,你也不能說實話?”

她這才慢慢地睜眼,看了看他,仍舊是輕聲開口:“……我方纔說的,便是皇上之意。”

章七十一

亂平(中)

半晌,沈知書才錯開目光,走去給自己斟了杯茶,拿起來慢慢地喝。

北地氣候乾燥,她的嘴唇有些龜裂,手背上猶有方纔登城時被磚牆擦傷的痕跡。可她就這麽端坐在那裏,不說話的時候模樣平靜,絲毫冇有人在亂軍之中的緊張神態。

已有一年多未見,早前他離京時,她還是那個入翰林院不久、處處謹慎做人的新科女狀元孟廷輝。此時再見,眼前的這個女子竟已成了臣工們口中的奸佞寵臣。而千裏之外,京中朝堂上的那些風雲之事,他在青州亦多有聞。

在翰林院時敢夜諫太子,入門下省後亦敢接狀彈劾王奇。在台獄中對朝廷命官私自動刑,又暗通禦史台侍禦史將魏明先逼出朝堂。位不過從四品,卻享欽賜車駕宅院,便連似廖從寬這等圓滑之人亦肯與她親近。皇上登基點她為大典前導官,因她之故當廷排貶四位朝中重臣。她雖遭貶,可京中朝官哪一個還敢再小看她?

就連他這個與皇上君臣相知二十餘年的人,見了她也得稱她一聲——孟大人。

那年春日在嚴家酒樓看見她時,他何曾想到這個女子有朝一日竟能有這番榮寵?可她身上這浩蕩皇恩……他雙眉微緊,一念及千裏之外九龍鑾座上的那一人,便覺得怎麽都想不通。

那人的性子他再瞭解不過,斷不會單單為了一女子而不將朝綱放在眼中。而孟廷輝又是何德何能,怎會讓那人格外傾心?論相貌,朝中女官比她豔麗者大有人在;論才學,她孟廷輝也未必就是朝中女官中最通史典之人;論為官之道,他妹妹沈知禮又何嚐不是長袖善舞之人?看來看去,好似也就她這一副天地不怕的神色,要比旁的女子來得驕然。

杯中清茶漸已發涼。

他擱下杯子,卻不防孟廷輝在後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為青州府,由沈大人領知府一職。又自衝州府遷潮安北路安撫使司來青州府,新任安撫使一缺尚未議決。”

沈知書詫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淡的,仍是一副歇神的樣子,“並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說了,與皇上自幼一同長大,怎能不知皇上的性子?北境的事情,皇上究竟是如何盤算的,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的目光漸變,一垂眼,“孟大人果然不負皇上寵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麽懂得那人,又是多麽肯為那人儘效身心。

論此一點,朝中怕是再無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輝抬眼瞅他,道:“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連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詔回京,心中不怨皇上?”

沈知書搖頭,“皇上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潮安帥司至青州府,此間深意朝臣儘知。安撫使司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萬冇料到她會說這些,語氣又是那般不拘伏束,當下提防道:“我資曆尚淺,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帥司?安撫使司一缺,當由皇上覆擇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麵軍心。”

孟廷輝一抿唇,臉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不言語。

沈知書被她盯得有些發毛,不由撇開眸子望向窗邊,低聲道:“……也曾想過,便是一直留在潮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輕聲道:“可是因嚴馥之之故?”

沈知書驀驚,複又看向她,“你……”

孟廷輝嘴角輕翹,“嚴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嚴家大小姐之助,於這潮安一地為官當是便利不少。”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盯著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當真如此不堪?”

她卻隻是看著他,久而未言。

當年大好春日初見此人,那一身浪盪風流氣再加這一雙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無數春閨可人兒。入京之後更是耳聞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受一眾女官、貴勳千金的萬般青睞。他的顯赫家世朝中無人能比,他與皇上的君臣相得之情天下更是無人能及。這樣的一個男子,又怎會無所希求地與一商賈女子結定情意?

不是她多疑,實是她想不通,他怎會與嚴馥之二人互生愛慕之情。

沈知書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來善於鑽營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與嚴姑孃的事情,不勞孟大人操心!”

她知他是真的生氣了,便也不惱他這般諷謔他,許久才又輕聲道:“沈大人可知,我這一生無父母無親人,唯一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也就隻有嚴馥之一人。”

沈知書站定不吭聲,臉色黑沉。

屋門忽然被人推開來,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說是霍德威已叫齊了營中九品以上軍校,但等孟廷輝出詔宣敕皇上招撫之諭。

孟廷輝當下便斂了神色,與沈知書前後出去。

仍舊是按原路返回,仍舊是在那一處令她股粟心寒的高聳木柱下,高海的頭顱高高在上,幾簇碎箭搖搖欲墜,百十來軍中小校披甲聚在一堆,聽她一字字地將皇上釋罪之諭說給他們聽,又亂鬨哄地將裱金聖旨傳看了一番。

孟廷輝冷眼望著這些人。

毫無綱紀。那一張由皇上親筆手書的聖旨,這群亂軍囂眾連跪接之禮都不屑為便搶了去,好似得了那黃綢便是得了人人不死之機。可那上麵一個個蒼勁有力的墨字,這些人又有誰是真的認得?

官服闊袖垂下來,掩了她攥得生緊的兩隻手。

她原隻是憤怒,憤怒這些人如何能夠食國糧響卻肆意殘害官民?可現在她卻是真切生恨,恨這些人怎能這般不將皇上天威放在眼中?不惜民亦不忠君,這些將兵們又是怎麽被寵慣成今日這般驕恣之態的?

霍德威待這些校兵們鬨完了,方收了聖旨,揣進懷內,上前衝她道:“我現下便著人去開城門,叫各什伍把兵器都收了,出城歸營!”

孟廷輝抬頭看了一眼高海死不瞑目的斷顱,聲色俱涼:“莫急。我登城前與副使狄念曾有約,霍將軍若肯開城投械,當提前與之相約,如此方可便於皇上親軍諸校入城收械編軍。霍將軍麾下將士們如今閒散怠惰,要聚攏投械亦當不少時間,不如先放沈大人出城,由我在此陪著霍將軍,如何?”

還冇等霍德威開口,沈知書便怒道:“不可!”

霍德威皺眉想了想,道:“隻要你肯留下,放他出城也行,好讓城外的人知道我們是真心歸順朝廷!但若要與城外親軍相約開城之時,便定在半個時辰之後!若是再晚,我怕你會耍什麽手段!”

孟廷輝垂睫,“那便在半個時辰後,還請霍將軍令城頭守兵告與城外苦候親軍將士們知曉。”

霍德威冷哼兩聲,回頭去安排諸事。

沈知書一把扯過她的官袖,低聲快道:“你究竟想要乾什麽?”

孟廷輝格開他的手,看見那邊過來小校來帶他出城,便將他從後推了一把,臉側藏到他背後,小聲道:“出去告訴狄校尉,亂軍肯降,但防生變,當立時調宋將軍之部過來。”

沈知書揚眉變臉,轉頭欲言,卻被那小校阻了話,隻得隨人往城頭行去。

孟廷輝看著他遠去,這才舒眉歎氣,轉而打量了一番近處亂軍們喧鬨無紀的嘈雜之狀,方找了處地方,坐下來等。

半個時辰不可謂不短,便是沈知書出城,狄念遣人快馬往報宋之瑞部,十五裏路來回,大軍亦不能如此迅速。

不過這樣亦好。若是宋之瑞部早到,那一萬人馬無所遁形,城中亂軍們看了豈會依言開城投械?

便儘她之所計,而聽天命罷了。

思緒一晃而回到那一夜的睿思殿上。

他上揚的嘴角那麽好看,他的眉目犀利,眼神明亮,看著她,說要帶她去西山賞雪。

她回憶著,不由微微閉眼。

他要她待亂軍投降後再令狄念坑殺這一營亂軍,他不懼朝臣天下人之言,可她卻獨不想他的仁聖之名受損一毫。

她要做得,更好。

才行。

章七十二

亂平(下)

日頭西移,秋風乍起,城中開始漸漸冷起來。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坐在街角一隅,頭微低,眸淺闔,靜得像是倚著牆根睡著了一般。

風撩動她的髮絲,吹鼓她半垂在身側的闊袖,掠過那已被沙土儘汙的官裙下襬,又直直撲向遠天紅霞,攪散了朵朵綿雲。

耳邊忽然一劃銳利的響箭聲。

她驀然睜眼。

離沈知書出城已過半個時辰,城中亂軍亦已陸續聚往北門城頭,此一聲箭鳴當是霍德威下令開門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來,高聲喚她:“孟大人!”見她抬頭,便又叫道:“霍將軍請孟大人去北門共監開城投械之事!”

總算來了。

孟廷輝起身,沿路望向城中深處,見有百姓聞聲啟戶,將門開了條細縫向外張望。她臉色輕霽,轉身隨那士兵向北門走去。

還冇走近,遠見門邊皆已落索,城頭上的守兵們亦是爭先恐後地跑下牆來,鐵甲槍影紛亂一片,碎羽利鏃棄了一地。

殘殺將官、占城擄民,為亂時已逾月,這些士兵們雖一副囂張驕縱的模樣,可難免會不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釋罪寬諭,大多人皆是一掃憂慮,迫不及待地意欲出城投械。

她在人群當中四下張望,半天纔看見霍德威頭盔上晃動著的紅纓,當下左穿右繞地走去他身旁,喚他一聲:“霍將軍。”

霍德威見她已來,便退身相讓,指揮身邊幾人上前去將城門徹底打開。

天邊流雲如火,高牆蒼灰簌然而落,轟然數聲,內城雙扇印漆斑駁的厚重木門被十數名士兵用力拉了開來。

孟廷輝心口一緊,眺目望去,隻見甕城之外滿滿地立了數排鐵衣人馬,首排中間正是狄念那一身銀色亮甲。

這才微微放了心。

她轉頭,對霍德威道:“霍將軍言而有信,回頭我必會將霍將軍約束亂軍諸行一功呈稟皇上。”

霍德威低言:“皇上能不治某之罪,便是大幸,何來有功?”

孟廷輝眼波微閃,嘴唇細抿,不再說話。一聲緋色官服在這亂鬨哄的鐵甲利槍中煞是刺眼。

狄念持搶立馬,一眼就望見在人群之後的她。他這才大鬆一口氣,令親軍將士們順門而入,收繳亂軍所投槍箭弓劍,將其歸入城中武庫。又點了數十名軍校,去與亂軍各什伍長覈實兵籍簿子。自己依舊領著部下立馬於甕城之外,看著裏麵的亂軍一個個棄械脫甲,登名入簿。

孟廷輝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後麵。她目光逡掃外麵的那些親軍將士們,心下暗算人馬之數,見此時較之她先前入城時又多了數百人,便知是狄念將之前五裏一散的兵馬儘數召了回來。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軍當已離城不遠,她想著,心中又是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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