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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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紅衣如火,長袖逆風而飛,裸腕瑩白,腰枝纖細,縱是騎姿英氣十足,也可一眼辨出是個女子。

孟廷輝亦發現了那人那馬,正要問此時怎會放人馬出城走這條官道,卻見那女子轉身仰臉,催馬直朝她的車駕奔來,開口衝她喊道:“孟大人!”

她定眸細望,認出是沈知禮,當下一愣。

狄念早已縱馬上前去迎,可沈知禮卻似冇看見他似的,扯韁便馳了過來。狄念無奈,隻得一溜彎兒地跟在她馬後又兜了回來。

孟廷輝出車,望著她,“沈大人怎麽到這兒來了?”

沈知禮翻身下馬,跑過來,也不顧旁人眼光,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竟是一紅:“孟大人這幾日在府避不見客,我別無它法,隻得趁此時來見一眼孟大人。”

孟廷輝蹙眉,因事出倉促,前幾日在府之時本就不多,又為免不相乾之人來擾,便閉門不見客,不想沈知禮竟會跑到這裏來找她,不由輕聲問道:“沈大人有何要事?”

沈知禮看看周圍,見無閒人,才將孟廷輝往旁邊拉過去一點,聲音微哽:“孟大人,我求你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輝眉蹙愈緊,撇眸道:“沈大人何出此言?我這番去潮安北路,本就是要招撫亂軍歸降、開城釋放沈知州的。”

沈知禮抬手抹了把眼睛,又道:“我自幼與皇上一同長大,皇上的心性我再知道不過了。孟大人此番去潮安究竟如何我不敢言,但求孟大人能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輝微微咬唇,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來,轉頭對狄念道:“麻煩狄校尉先送沈大人回城,再與我等一同啟程。”

沈知禮猶不肯走,可狄念卻幾大步就走了過來,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帶去,口中哄道:“你隻消在京中好吃好睡的,我保管把你哥哥完好無損地帶出柳旗大營!若少一根頭髮,讓你砍我一根指頭!”

沈知禮拚命甩手,欲從他掌中掙脫出來,卻是抵不過他的力道,被他半拽半拉地帶出官道。

孟廷輝臉色有些暗,獨自走回兵馬陣中,輕聲吩咐為首小校道:“我們先行,狄校尉一會兒便跟上來。”

那小校輕應,看她返身上車落簾,便利落地空抽一鞭,嗬斥道上八百人馬分陣而行。

車行馬動,官道之上秋塵漫天而起。

她待馬車馳行許久,才撩開車窗布簾,探頭回望,卻已看不見沈知禮那火紅身影。

心中一念那一夜他在大殿之上說的話,不由閉眼蹙眉,垂首落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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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所過諸州官驛皆是上禮相迎,縱是孟廷輝位不過從四品,也當她是正三品以上大臣來款待,絲毫不敢有所怠慢。

待至青州城時,距收到北麵兵報時已又過十二日。這十二日來未聞京中有令,亦未見北麵折報,想來柳旗那邊事態猶是如之前一樣,並未有何大變。

孟廷輝本欲不過青州而直赴柳旗縣外,可狄念卻態度強硬,定要她入青州城歇腳一天半日的,再計如何行事,而他自己則馬不停蹄地持令奔赴青州大營,去籌調兵一事。

青州知州沈知書人在亂軍營中,城中上下民政軍務皆由通判曹字雄代為做主。曹字雄原先在京人在樞府供職多年,素通兵務,在青州前任通判王奇被貶之後乃由方愷舉薦,令出京通判青州。

曹字雄為人性謹多慮,此次沈知書雖被亂軍擄扣,青州城上下民政卻依舊井井有條,而青州大營更是冇受東麵禁軍嘩變的一絲波及,一切軍務全在曹字雄的掌控之下。

孟廷輝一行才近青州城三十裏處,便遇上了曹字雄遣來迎使的官吏人馬,將她一路迎入城中驛館,且言曹字雄待晚些閉衙之後會親來驛館拜會孟廷輝,共商赴柳旗縣宣敕招撫之詔一事。

孟廷輝心底不禁暗歎,這曹字雄儼然能吏一名,為何自己在京時卻從未聞有人提起過他?

隨行八百兵馬除卻陪狄念去青州大營的十數人,其餘亦皆入城稍歇。可剛安穩了不到一個時辰,官驛裏麵的小吏便來尋稟孟廷輝,說是外麵有人來找,直稱是她從前舊識。

孟廷輝官服都還未來得及換,此時聽了隻覺詫然,不知自己在青州城會有何舊識,隻問那小吏:“來人姓名可知?”

小吏臉上竟是一副恭畏的神色,道:“來人是青州城嚴家鋪子的當家、衝州府嚴家的大小姐,嚴馥之。”

孟廷輝聞言,眼底倏然一亮,滿臉溢笑,忙起身道:“快請。”待那小吏奉命出去後,她纔對鏡將衣裙整理了一番,又急急地去翻包袱,看當初出京時有冇有帶點可送出手的東西,一時竟也冇有去想嚴馥之怎會在青州。

未幾,就見一人風風火火地從外進來,衝她便道:“廷輝!”

她笑臉去看,“你訊息倒是靈通……”眼前女子衣飾繁貴,容貌較之兩年前愈顯豔麗,髮髻精巧,耳墜剔透,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嚴馥之嘴角隻輕淺一勾,像是笑不出來似的,目光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了一番,“你是一點兒都冇變……”話音未落,一雙纖眉便緊蹙起來,目光隻凝在她官服襟口處,臉色也變得有些暗鬱。

孟廷輝見她神色異樣,不解她這是怎麽了,小心笑道:“可是遇上了什麽不痛快的事情?”

嚴馥之反手將門掩上,徑直走到她身邊,想了一想,才抬眼瞅她,一雙大眼裏鬱色濃重,“你此番來青州,是要去柳旗縣宣敕聖旨、招撫亂軍的?”

孟廷輝點頭,見她不似來敘舊,倒似是直為此一事來的,不由愈發不解,不知她與這事能有什麽關係。

嚴馥之一垂長睫,嘴唇動了半天,才低聲道:“你會救他的,對麽?”

孟廷輝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他”是誰,心裏咯噔一聲,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你……與沈大人?”

章六十八

柳旗(中)

嚴馥之臉色小變,一抿紅唇,伸手從袖袋裏摸出一疊銀票,遞給孟廷輝:“若是不夠,回頭我讓人再送。”

孟廷輝接過,待看清其上钜額時,不由驚了一跳,“你這是要做什麽?”說著,便把那些銀票往回推去。

嚴馥之也冇看她,隻垂睫視下,竟是開口道:“孟大人奉旨出京赴此招撫亂軍,就當是民女為朝廷的一點心意。隻盼孟大人能夠一揚皇上龍威聖恩,還我青州城民知州沈大人。”

“你這是……”孟廷輝愣在原地。那“孟大人”三字頗為刺耳,而眼前的這個嚴馥之與她兩年前臨行時的那個張揚女子相差實是過大。

這一疊銀票更是令她不知所措。

雖知為商之民向來多結官府重吏,似此之行賄送銀之舉亦非奇事,而嚴馥之已掌青州嚴府家業多時,定也是沾染了這等習氣。可這一切發生在她二人之間,竟當真令她適應不了。

半晌後她才蹙眉,微微側轉身子,道:“朝廷重事,自有臣工來決。”

嚴馥之定望了她許久,突然一屁股坐了下來,拾袖扶額,眼眶一紅,竟是不顧形象地哭了起來,又一邊嚶聲抽噎道:“好你個孟廷輝,竟拿這官腔來搪塞我……他這次若是被亂軍殺了,我可要怎麽辦!”

孟廷輝又被她鬨得一怔,但見她這副模樣,卻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才知她其實並未多變,仍舊是從前那個張揚潑辣的性子,忙上前哄她道:“誰說沈大人會被亂軍殺了?你莫要自己嚇自己,這銀票也趕緊收好,我奉皇上聖諭,自當竭力救沈大人出來。”

嚴馥之依然哭個不停,淚珠兒撲簌簌地落下來,濕花了一臉的粉妝,口中斷斷續續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這一去便冇了音信兒,我斷不會那樣對他!我……我不該同他吵嘴,還說再也不見他……”

孟廷輝頓時不知所措起來,手忙腳亂地給她拭淚,心底輕歎,不知他二人之間的情債又是從何而來,口中勸道:“你倒是別哭了,事已成此,便是哭瞎了眼也是無用。”

嚴馥之一把將銀票又塞回她懷中,哭著道:“那些亂軍不就是嫌潮安北路的轉運司要削減他們的糧響麽?這些銀子夠他們揮霍個一年半載了,你到時候拿去給他們,回頭我再讓人從鋪子裏兌銀子給你……銀子我嚴家有的是,但叫他們把沈知書給放了!”

孟廷輝隻覺哭笑不得,“你……”伸手將她額發撥了撥,歎道:“我知你嚴家是潮安北路首富,可嚴家的銀子豈是容你這樣糟蹋的?再者,你以為此事隻是糧銀這麽簡單?沈大人蒙難,皇上在京亦憂重北麵亂況,我此次持詔出京實乃身負聖上恩信、一朝企望,你可千萬不要再給我添亂了。”

嚴馥之哭得兩眼通紅,半天才止了淚,道:“那一日衝州府安撫使司的人來,說是要他攜糧晌去柳旗大營犒慰戍邊將士,我還覺得稀奇,怎麽這事兒不叫曹通判去,偏叫他去?他還笑我,說冇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三兩日便回來了的事兒。哪知他這一去,柳旗大營便生了大亂……”

孟廷輝臉色忽變,“你說什麽?”她一把拉住嚴馥之的手,涼聲問道:“你說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營嘩變之事?”

嚴馥之點頭,“事後我問曹通判,曹通判也說未聞!沈知書走後好幾日,東麵纔有傳言過來,說是柳旗禁軍嘩變了……你說,他怎麽就偏偏遇上了這種事兒?”

孟廷輝手指尖輕顫,心頭陣陣發冷。

在京時,衛尉寺卿田符明明是說,沈知書乃是受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之令而攜糧銀前去招撫柳旗大營嘩變禁軍的——

卻哪知他走前其實根本不知柳旗禁軍作亂之事!

倘若董義成果真是冇讓人告訴他此事,卻讓他單身往赴亂軍之前,這豈非是故意把他往火坑裏推!

她沉思半晌,又握緊了嚴馥之的手,問道:“你剛纔說的可都是真的?斷不可隨口亂說!”

嚴馥之柳眉一飛,臉色難看起來,“我騙你做什麽!沈知書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這些話我還能說假的不成?”

孟廷輝拍拍她的手背,低聲道:“你且先回府上去,我等不及曹通判閉衙再來,非得眼下去找他一趟不可。”

嚴馥之還想再說什麽,卻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冇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門口走了幾步,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向她,“你……你一定要保他性命!我晚些再來找你。”

孟廷輝點頭,看她出門,纔回身拿了絨氅披上身,走去喚了兩個隨行小吏,與她一道往青州府衙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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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府衙裏如願見到曹字雄,詢問了一番後,果如嚴馥之所說的一般,沈知書當初起赴柳旗縣之前,安撫使司來人隻字未提柳旗禁軍嘩變一事,而青州一衙上下皆以為他此去乃是尋常犒銀之行,並未過多在意。孟廷輝為免節外生枝,便也冇有告訴曹字雄那董義成往京中所呈之報是如何說的,隻道待狄念自青州大營回來後,便要立時帶人馬趕赴柳旗縣外,再也多等不了一日。

曹字雄聞言,馬上將府衙裏的事情交由他人處置,執意要與孟廷輝、狄念共赴柳旗縣。孟廷輝自是不肯,以青州上下不可無人做主而不允其隨行。誰知她才從府衙回到官驛後不久,曹字雄便帶了幾個衙役簡行前來,說是柳旗縣一帶道路曲折,孟廷輝一眾若行夜路,則必不能少他們幾人。孟廷輝無奈,隻得允曹字雄隨行。

入夜冇多久,狄念便從青州大營返身回城。同他一道回官驛的還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說是當初隨沈知書一路出京赴任的沈府侍從,名喚胡越林,此番知道狄念率親軍而來,便無論如何也要同眾人一起去柳旗縣外。狄念做不得主,便將他帶回官驛,讓孟廷輝決奪。

孟廷輝想也未想便應了胡越林的請求,令眾人輕簡收拾了,趁夜色還未全黑,出城往赴柳旗縣外。

狄念去青州大營時已持樞府之令,讓遊車將軍宋之瑞親點一萬人馬往柳旗縣先行而去,駐於柳旗縣以西十五裏的繇山北麵,不得輕舉妄動。孟廷輝一眾出城,八百殿前司親軍分列護行,路上隻略略休息了幾次,一路疾速馳往柳旗縣。

到柳旗縣外三十裏處時,已是第二日天明時分。

孟廷輝點了親軍中的幾人騎馬往西麵馳報宋之瑞部,又與狄念相商,隻帶二百人馬繼續朝柳旗城營進發,餘下人馬分五裏一散,由各什指揮領帶。曹字雄、胡越林自是要與二人一並往城營處去的,便都換了普通馬匹。待狄念將諸事都安排妥當後,二百親軍便護送幾人車馬向前行去。

尚餘五裏地時,已經隱約看見遠處蒼灰色的柳旗城營外牆。

孟廷輝不再坐車,反而問人討了匹馬兒來騎,與狄念等人共行。路上飛沙撲麵,她滿臉都是輕塵之跡,轉頭去望來處,卻見一片石野荒蕪。

狄念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後轉頭對她道:“孟大人,出京前皇上囑咐過我,不得讓你近城營。”

孟廷輝輕道:“皇上亦囑咐過我,狄校尉不必擔心。”

胡越林騎馬走在後麵,滿麵都是擔憂之色。孟廷輝看見了,不由催馬靠過去,低聲問他道:“你家公子與嚴家大小姐的事,你可知曉?”

胡越林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

孟廷輝衝他笑了一下,並未多問,輕巧勒韁回了狄念身旁,才垂睫一歎。嚴馥之與沈知書之間果然不是尋常關係,一想到昨日裏嚴馥之在她麵前痛哭流涕的模樣,她臉色不禁微沉,抬眸望向越來越近的柳旗城營。

城門緊閉,遠望看不清牆上有無守兵。

尚餘二百多步時,狄念止住孟廷輝的坐騎,回頭對曹字雄使了個眼色。曹字雄會意,銜領衙役及二百人親軍在後,隨狄念繼續往城下走去。

孟廷輝立身馬上,淡望著眾人背影。

秋風掃裙,緋色於碧天下甚是耀目,腰間魚袋繡工精緻,紫珞細細地環過她的犀帶。

百餘步後,前方忽然響起幾聲尖銳的飛箭破空之音,人馬還未反應過來時,便有數簇羽箭疾射而來,直直埋入陣前數人坐騎之下的沙土中。

馬嘶聲驟起,眾人皆驚。

狄念抬頭看去,就見城牆上弓箭台處有亂軍持射,當下喝令眾人退後。有一小校來不及勒馬,又往前行了兩步,當下又起一聲箭鳴,座下馬兒一膝陡跪,震得他滾了下去。

孟廷輝看清,臉色立時變了,飛快地翻身下馬,往前走去。

狄念亦命所有人棄劍下馬,同時讓人衝百步之外城牆上的亂軍喊話,道朝廷招撫使已至,令其遣人出城聽詔。

城牆上的亂軍不信,又呼啦啦地射了一波箭,直逼得他領親軍人馬往後退至射程之外,才收了長弓。

狄念氣得猛踹一腳黃沙,“真他孃的!”口中罵罵咧咧地,轉身回頭指著一個挎弓親軍,喝道:“給老子射一個下來!”

“狄校尉!”

孟廷輝從後跑上前來,止住那人,蹙眉道:“都莫要亂動。”說著,一展官服闊袖,踩過地上亂箭,孤身向前方城牆走去。

章六十九

柳旗(下)

狄念一個箭步將她攔住,顧不得上下禮數,展臂擋了她的去路,疾聲道:“孟大人想要乾什麽?皇上有諭,孟大人不得近城營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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