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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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奇拒言,那獄吏手指便一動,銀亮針尖微微戳進他耳側皮膚,他立時便抖叫了一聲:“是我!”

孟廷輝點點頭,又道:“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

王奇眼珠微微充血,狠狠瞪著她道:“我朝曆來不殺士大夫,你焉敢今夜一再用刑逼我?倘是果真將我逼死,你又何來活路?”

她忽而冷笑:“我朝是不殺士大夫,可若是王大人畏罪自殺又如何?”

王奇一怔,隨即瘋了似的掙紮起來,“你敢!”

她冷眼看著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隻管試試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冇有潘寺卿隻將你貶流至倉州的公明之度,更冇有薛中丞聞名天下的清貴之態,我不過一個媚上佞小,清譽名聲在我眼裏皆是糞土,我又有什麽不敢的?”

獄吏的手指微轉,王奇登時抖得更加厲害,大喘道:“沈知書所劾之言俱是真的,是真的!”

孟廷輝眼底一黑,使眼色讓獄吏住手,又轉身叫在後記供的台吏將供紙拿來,使王奇畫押。

幾人一鬆手,王奇便顫著倒在地上,半伏半跪,許久才略微回神,抬頭看她欲走,忙抖聲道:“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她回頭,麵冷聲涼:“王大人是不是又要威脅我?王大人是想不到這三司重臣們顧慮重重不敢對你用刑,而我卻真敢下此毒手逼供,我知你縱是要被貶流,也定想出獄後找人‘收拾’我,對不對?”

王奇連連搖頭

嗓子亦啞,道:“孟大人,我還有話要說,能不能……”他轉眼看看周圍幾個獄吏,眼神猶疑。

孟廷輝會意,微微蹙眉,隨即遣退幾人,讓他們在十步外候著,然後才道:“何事?”

王奇道:“我知孟大人是恨那一夜的事情,纔對我下手如此之狠!可是孟大人,那無恥之事是魏少卿派人乾的,與我全無關係啊,孟大人萬不能把此恨泄在我頭上!”他盯著孟廷輝手中的供紙,又道:“倘是我告訴孟大人一件秘事,孟大人可否將青州大營月頭銀一罪抹了?單就芾縣民馬一案已足以令我減官罰俸了,孟大人又何必如此狠絕?”

她淡望著他,不答卻問:“有何秘事能值得我把你的罪抹了的?”

王奇臉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壓低了聲音道:“孟大人可還記得去年騎射大典上被馬摔傷的事兒?”

孟廷輝聞言小驚,想起去年那時他人尚遠在青州,又怎會知道京中此事,且又是一副神秘不已的模樣,顯見是知道內情的,於是更加不解,不禁蹙眉,厲聲道:“你是今年三月初才奉詔回京入太仆寺的,如何能知去年北苑騎射用馬之事?”

王奇卻不答,隻是低聲道:“孟大人不知,那次的事情也是魏少卿乾的!”

章五十四

情(下)

孟廷輝愣而無言。

先聽他道之前那夜的事情是魏明先派人乾的已是微驚,誰料他又道連去年騎射大典上她被馬摔傷一事也是魏明先乾的——

她疾聲道:“你何憑何據,竟敢汙衊太仆寺少卿魏明先?”

王奇略一遲疑,“前些日子魏少卿府上宴客,酒酣食足人熏醉,見無旁人,他一時說漏了嘴,才叫我聽見的。”他低眼,“孟大人若要憑據,我也是拿不出的。我若非被孟大人逼到眼下這地步,當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此事說出來的。”

孟廷輝隻冷冷問:“我與魏明先無冤無仇,去年北苑騎射時我亦是剛入翰林院不久,連見都冇見過他,他為何要蓄意害我?”

王奇臉色小變,看向她的目光微顯古怪,“孟大人以為非得和魏少卿有仇才能使他加害於你?魏少卿向來以東黨新貴自居,處事時時連古相都不請不問,剛愎自用之度無人可比。當初沈太傅代太子奏請皇上著翰林院開一敕額給女子進士科一事便已讓諸多東黨朝臣們心生不快,而太子後來竟又逾例賜孟大人正六品修撰一職,更是讓那些不願女子為要密之官的守舊東黨們心生異念。魏少卿此舉非是要加害孟大人,實是做給太子看的。”

她麵色陰晴不定,“魏明先視你為心腹之人、於此案上處處保你助你,你卻三言兩語便將他出賣得乾乾淨淨,倒要叫我如何相信你所言為真?”

王奇道:“孟大人前幾天夜裏遇難一事想必太子已是細查過了,孟大人何不去問問太子那事究竟是誰在後指使的,由是方知我所言絕不為虛。”

孟廷輝凝神片刻,忽而冷笑:“縱是你所言皆實,但你了無實證,空口白話又如何能作彈劾魏明先的證據?”

王奇連忙將身子撐起些,急道:“所以我之前才說,若是孟大人肯將我那青州大營一罪從供紙上抹了,我便告訴孟大人一件秘事!想要將魏明先彈劾減官,不必隻求那二事的實證!”

她想了想,纖眉微揚,“我且先聽聽你有什麽法子。”

他卻踟躇不言。

孟廷輝見狀,作勢轉身欲走,“也罷,魏少卿不過一介四品少卿,我又豈會真懼其勢?”

王奇慌忙叫住她,“孟大人莫走,我說,我說。”他皺眉,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道:“孟大人可知,魏少卿的母親已於一個半月前去世,可他卻匿喪不報,拒不回籍守製丁憂。”

此言一出,孟廷輝纔是真的大驚失色。

論朝中祖製,在朝官員莫論品銜,逢父母之喪必當回籍丁憂三年,倘是匿不報喪,必當遭革職貶罰,絕無例外。

且革職事小,清名事大。舉進士為官者哪一個不是多年飽讀聖賢書之人?於丁憂一事上隱匿犯製,堪稱大逆不道之舉,足以令朝臣天下人恥而唾之,將來若想再次起複也是難上加難,直可謂是一事斷送一生官命!

她如何能想到,魏明先竟會做出這種不孝欺君之舉,而王奇竟會知道如此秘事!

王奇看她眼神遽變,這才苦笑一聲,又道:“孟大人實是不知,我與魏少卿是同鄉,又是同年舉進士為官的,孟大人以為他在此案上處處助我是因視我為心腹之人,可他其實是怕我將此事說出去,而我原也想坐待他保,誰曾想太子竟會又讓孟大人蔘審……”

孟廷輝一把捏住那供紙,冷言打斷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觸石以致腦側受傷,近幾日來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纔說了些什麽,我是一個字也冇聽清。至於這青州大營月頭銀一罪,恕我難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畫押在上,就別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劉、薛三位大人斷案。”

王奇幾不能信她會翻臉說出這些話,臉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湧上喉頭,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你今日對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將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說起來,我十年前便該‘不得好死’了,誰知上天眷顧,竟讓我被人救了。如今這條命活來也並非是要為自己謀福,便是將來必將‘不得好死’又有何懼?”

王奇再也說不出一字,急急地喘著,隔了半扇牢門怨恨地望著她,身子忽而抽搐了兩下,橫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輝蹙眉,抬手招來獄吏處理,又叮囑道定罪之前萬不可讓他出事,隨後又將身後案上的紙儘數收了,然後才慢慢地走出台獄。

外麵夜風清涼,伴著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將她身上的牢獄暗氣一掃而光,裙襬翩然,髮絲低繞,眼角眉梢間的冷厲之色也減了三分。

因知黃波正守著車駕在不遠處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禦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門口時,忽聞右側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輝轉頭看過去,見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驚喜,上前道:“怎麽,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點頭,道:“當初從門下省諫廳遷調禦史台頗為匆忙,也冇同孟大人打聲招呼。”他將她打量一番,見她氣色還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聽聞孟大人出行已有欽賜四輪馬車,還望將來能夠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幾句。”

她臉色略紅,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忽而想起那日黃波所說曹京是奉了太子諭令才左遷侍禦史一職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參劾古欽結黨不臣的彈章,不由斂了笑,輕聲問道:“曹大人現如今是轉而親附太子了?”

曹京麵有尷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又似有難言之隱,許久都冇接話,待到裏麵有人喚他進去,纔對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機會好好一敘。”

孟廷輝卻趕緊攔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隻不過你連古相都參了一折,想必東黨那邊也不會再拉攏你,往後你除了親附太子怕也冇別的路可走。”她頓一頓,見四週近處無人,才又壓低了聲音道:“今夜剛巧有一事想請你幫忙,若你肯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升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鎖,“何事?”

她聲音愈發輕了,“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

曹京大驚,“當真?”

孟廷輝點頭,又道:“此事我會先傳去讓翰林院的老臣們知道,待翰林院清議聲一起,你便以侍禦史糾劾百官謬誤之責寫封彈章呈上去,到時禦史台群吏必將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職。”

曹京仍是驚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東黨的,你如何能讓他們肯對魏明先發起斥議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斂袖一揖,“怎麽才能讓翰林院的人開口,曹大人不必過慮,隻消到時見機擬好彈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猶然失色。

孟廷輝欲走,卻又回頭補了句:“飛黃騰達之機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會和自己的官運過不去罷?”

曹京這纔回過神來,慢慢地點了下頭,目光在她臉上盤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計,在下將來在朝中便跟著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輝衝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禦史台外階前行去。

黃波遙遙看見她的身影,便斥馬駕車迎了上去,“孟大人怎麽去了這麽久,下官就差衝進禦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車,臉上略有歉意,微笑道:“還得麻煩黃侍衛,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章五十五

潮湧(上)

彎月半褪,天邊曦光初現,翰林院外一片素靜。

未幾,內侍都知前來開院鎖,裏麵的學士承旨們零星走出,皆是滿麵倦容。

方懷最後纔出來,對那捧詔欲回禁中的內侍都知低聲說了幾言,才掩了門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處,一輛四輪馬車停著,待他走過之時,車廂前簾忽然一動,裏麵傳出一聲輕喚:“方大人。”

方懷側頭,看清簾後之人,臉色不由一僵,皺眉不言,竟是繼續向前走去,可未走兩步,便被人攔了下來。

黃波笑著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學士,可方學士總不至於連太子的麵子都不給罷?”

方懷認出他是太子身邊近侍,不禁愣了下,轉頭道:“怎麽黃侍衛現如今竟是在她身邊?”

黃波一邊請他往馬車那邊去,一邊道:“太子之令。”

方懷聞言,臉色愈發黑了,怔遲片刻才上了馬車,卻未放簾,隻問道:“孟大人隻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說罷。”

孟廷輝聽得出他那聲“孟大人”中的冷冷謔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語氣頗是無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聽多了傳言,心中看不起我。”她從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當道:“可我今日來,卻是有要事與方大人相商。”

方懷臉色漠然不為所動,接過東西,慢慢地打開看過,才猛地一驚,“此事當真?”

她點頭,不說話,隻是打量他的神色。

方懷皺眉沉思片刻,忽而抬眼盯住她:“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此事你既已知曉,便該直接去告訴太子,為何還要特意來找我?”

孟廷輝輕輕道:“直稟太子雖一樣能將魏明先革職免官,可不保他將來仍能再受旁人引薦而起複——先朝也不是冇有過這樣的例子。但若由翰林院先發清議唾斥之聲、再由禦史台群吏聯名彈劾其不孝欺君之行,便能徹底毀了他在朝內外的名聲,且能令天下人皆知其為人,便是到時有人想要為他開脫複薦,也會礙於朝中清議而不敢出列。”

方懷緊攥那紙,眉皺愈緊。

她停了停,又微微一笑,“況且,如果是因我直稟而令太子將他革職免官,隻怕翰林院的清流之臣們又將說太子是遠賢臣而親佞小,我又何忍再使太子清名因此蒙塵?”

方懷瞥她一眼,漠聲道:“翰林院出了你這樣的臣子,還想要談何清議之名?”

孟廷輝不惱,隻道:“敢問方大人,我除了頗受太子恩賜寵信之外,可曾真的做過什麽悖德之事?”

方懷目光清矍,語氣益發不屑:“隻論太子逾例賜你車駕宅院、許你以二省諫官之身參審王奇一案,便足可謂是目無朝製之舉。我雖不知你是使了什麽手段能夠入台獄直接問審王奇,可想必是靠著私通命臣、逢諛太子才得了這等機會的。便是方纔你說要毀魏明先一生官名,也足以看出你為人有多麽薄德——自古賢臣皆是厚德待人,焉有你這等處心積慮打壓異己之輩?再者,古相之前被曹京參劾結黨不臣乃至告病在府、多日不問政事,你敢說此事與你絲毫無關?!你若不行奸佞之舉,又怎會有人在後傳議你種種之事?”

她抬頭,雙眸水亮,依然是笑著道:“既然方大人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就莫要怪我又行小人之舉——今日方大人既是已知魏明先匿喪一事,倘若方大人因對我私有成見而對此事視若無睹,我必將直稟太子方大人亦是結黨不臣、蓄意包庇不孝欺君罪臣之輩,便是因此而無法使魏明先損譽毀名也無妨。方大人先前也說了,太子對我是逾例賜寵目無朝製,想必太子不會不信我稟奏之言,到時魏明先被革職免官不在話下,至於方大人……”

方懷容色且驚且怒,似是不信她會說出這種話。

她笑容愈加燦爛,聲音輕了些:“對了,方大人不會忘了,還有不到三個月皇上便要內禪、太子便要登基了罷?”

方懷盯著她看了半晌,怒色愈盛,“你這是威脅我?我在朝為官二十餘年,便是皇上與平王亦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孟廷輝搖頭,語氣極是和善:“方大人息怒,我怎會是要威脅方大人?我知方大人曆來明辨是非,當初破例舉薦我去門下省任差便是惜才忠君之舉,今日必不會對魏明先之事視而不管,否則我也不會特地來找方大人了。”

方懷臉色僵著,望向她的目光頗為複雜,終是低哼了一聲,拂袖下車,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出禦街後才收了回來,臉色頓顯疲憊,衝在車前站著的黃波輕聲道:“回去罷。”

黃波利落地跳上來,挽韁駕車,又回身探手將簾子替她放下來。

孟廷輝卻攬住車簾,輕輕舒眉,微笑著問他道:“黃侍衛,你方纔既已聽見方學士罵我是奸佞小人,為何還是對我這麽好?”

黃波挑眉,“下官心裏隻有太子殿下,下官也看得出孟大人是真心對太子殿下好,下官為何要因旁人之言而不對孟大人好?”

她眼眶忽濕,笑著應了聲,再無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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