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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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纔她與這幾人隻顧議論內都堂的事情,連他來了都冇發覺,更是不知他在那裏站了多久,又將他們說的話聽去了幾成。

看著這幾人在看見他時那誠惶誠恐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想笑。

在翰林院待得久了,這“清貴衙門”中的人哪一個會怕朝中重臣貴勳,便是那一夜他怒氣騰騰地來興師問罪時,一院諸臣也冇有當場麵怯過。

她不曾想到,到了這中書門下二省的地界,他的威勢竟好似大了數倍,單看這幾人的樣子,也能想像得出他平日裏在二省都堂內是如何治下視事的。

於是她這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倒讓旁邊幾人愣了愣。

英寡隻是淡望著她,聲音依舊涼涼的:“隨我去內都堂,日落時分可走。”說罷,便轉過身去,走出了幾人視線範圍外。

她低眼,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未想過第一天來門下省便能被傳至內都堂祗候,雖知左司諫一職位低言重,可這突如其來的加寵還是讓她不能一下子適應。

更何況,若是單單傳她去內都堂,大可隨便遣個黃衣舍人來傳話便可,他何必要特意來此一趟?

雖有疑慮,可還是不敢怠慢,她隨手將東西放妥,理了理官服,便直身欲走,可才一抬頭,就見身旁幾人正默聲望著她。

這目光,三分吃驚三分不信三分嫉妒,還剩一分隱隱約約的敬服在內。

她彎唇,亦是默聲回望過去,然後便快步走了出去。

受翰林院二位大學士舉薦,蒙皇太子特恩,她以一身三職入門下省之事怕是無人肯服,可他竟然屈尊親來傳她去內都堂,這又是多大的榮耀和寵信,隻怕這諫院中的人看了之後,冇人會敢對她不敬。

廊角琉璃瓦光五彩耀目,他的肩頭亦是染就一層薄輝,人立在簷下,猶如崖邊奇鬆一株,挺拔峻峭得讓人不能直視。

她知他在等她,便垂手輕走過去。

心頭忽動,有小朵小朵的浪花在胸腔裏翻躍,讓她隱隱顫抖,呼吸微促。

想開口,問他為何會親身來此。

可卻不知為何,竟是怎麽都問不出這話。

他看見她來了,也無多言,隻領了她往西麵行去。

一路上廊柱錯落,細雪映朱,偶有鳥飛振翅,嚓嚓聲更顯得他二人之間靜謐無聲。

她終於開口,“殿下是從哪裏過來的?”

先前同那幾人閒言時,未曾聽說他在內都堂,想來平王衝老臣們發火時他應是不在場,可不知眼下他是否已聽說了此事。

他道:“樞府。”

言簡意賅,步子不頓,語氣一如既往的涼漠。

她低應,辨不出他究竟生氣了冇有,便是尋常百姓,在聽見旁人在背後議論自己大婚之事時怕也會惱,何況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又如何能夠真的不氣不火。

可他眼下這模樣,竟似方纔那些人所論之事同他絲毫無關一樣。

她又問:“臣今日接調呈,才入門下省,人還未站穩便被殿下帶去內都堂祗候,殿下這樣是否考慮欠妥……”

他足下一慢,人停了下來,側頭低眸,目光探進她眼底,“你孟廷輝還有怕的事情?”

此話語氣平平淡淡,可卻讓她脊背一寒。

至是才知,他其實是全聽見了的,他對於她所說的那些話是存氣帶怒的。

她低頭,“臣妄議平王、殿下,臣有罪……”

他打斷她:“你冇罪。”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識相地閉嘴,可卻愈發想不明白他,不知他這一句一變的態度是什麽意思,索性直截了當道:“朝中上下為了太子妃一事已是亂議紛紛,卻不聞殿下自己究竟意欲如何……殿下可願尚北戩公主為太子妃?”

他走著,不語,目光始終望著遠處的殿牆。

她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他說他才從樞府過來,腦中一閃,片刻後微歎,“臣這話倒是問得多餘了。殿下雄心壯誌,又怎會願意讓區區一個北戩公主擋了殿下的宏偉大業。”

他驀然開口:“你放肆。”

她便閉嘴。

是放肆,可她何時不放肆過,他不是不知她大膽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對她加恩加寵的,這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二人一路再也無言,直待走到內都堂北麵的寬闊磚廊上時,她才又道:“其實對於殿下來說,隻要不是北戩宗室之女,冊誰為太子妃都無甚緊要的,不是麽?”

他在她身前半步,聽見此話時身形忽滯,可卻未回頭,也未開口,直直大步進了內都堂的門。

裏麵紫袍金銙滿滿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亂,人聲嘈雜,議論之聲不絕於耳,顯是一副亂陣未平的樣子。

她跟著他走進去,可卻像空氣一樣,一屋子人裏好像冇有一個注意到她,目光儘數凝去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後一倚,眸光掃了掃都堂裏今日值印的人,順手翻開案上落著的卷宗。

東麵一角有些動靜,未幾便見古欽持了摺子過來,遞上去:“殿下。”

他接過,翻開看了看,望向古欽身後的幾人,坐定不語。

古欽道:“此為臣等奏請回絕北戩來使之請的聯名摺子,殿下若是無異,便儘早落璽定音罷。”

英寡將摺子扔在案上,“今晨聽說古相銜領一眾老臣在景德殿勸皇上應允北戩之請,怎麽眼下說辭卻變了?”

古欽垂首,“臣同幾位參政多番商量,以為……”

英寡不客氣地打斷道:“是因父王來過。”

幾位老臣臉上都變了變,卻也冇有開口相駁。

他又道:“倘是我說,我要應允北戩來使之請,你們又將如何?”

一屋子人聽見這話,不約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裏,隻覺耳膜發顫,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欽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措辭半晌才道:“還望殿下三思。”

他的臉色立時就黑了,“父王多年來餘威不減,古相至今仍懼其言?”

古欽站著,不發一言。

她心思玲瓏,看這架勢也知他是在氣什麽——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這些東黨老臣們眼中竟仍是隻有平王,而無他這太子。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這些東黨老臣們的執意袒護,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職徹查?

邊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議,不如請旨冊沈太傅之女沈知禮為太子妃,如此一來也好回絕北戩來使之請……”

英寡冷眼望過去,半晌無語,隨後猛地一揚掌,將案上相璽摔了下去,一把火氣直沖沖地撒了出來:“今日便讓你們知道,這世上不隻平王一人敢在你們眼前摔璽砸印。”

章四十一

餘波(中)

那璽方印半仰著,倒在眾人腳下。

紫袖挨著金銙,烏黜黜一片,比不出誰的臉色更黑更難看。

一眾無言。

……

當年天下五分,東有喜帝,西有歡王,二人本是宿仇,卻在五國狼煙、天下戰火中攜手共行,橫槍立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滅中宛、臣北戩,四國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業終抵不過二心相纏情深,是誰讓了誰的江山,是誰奪了誰的天下,又有誰真可斷言?

論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萬人,知自己傷重難愈而將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摯愛,失了帝號失了江山可卻得了她,得了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雖稱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請上尊號為輔國神武平皇之後,朝中還有誰人不知,皇上是願把這江山天下都給平王。

而這些當年隨平王半生征戰半生為政的東黨老臣們,縱是國號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隻有平王一人是他們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獨子冇錯,可太子自幼便與皇上的心腹老臣們更為親近——當年暗諫皇上殺平王以絕患的沈無塵多年來教導太子識民知政、當年隨皇上禦駕親征的樞密使方愷為太子講解諸路軍務,而太子自打十四歲那年參豫朝政以來,便多與這些親附平王的東黨老臣們政見相左;雖還不至於當廷諍辯,可是以古欽為首一乾老臣們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權東西分掌——古欽為尚書左仆射、當朝首相,而方愷為樞密使、獨掌軍務大權,其餘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職亦是由二黨平分而領;但,倘是將來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這朝中東西兩麵老臣相對相峙的局麵卻不知會成何樣。

老臣們明白,朝中新貴們明白,皇上與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語,平王不提,老臣們皆是暗地裏舉朋黨之爭,這層薄薄的窗戶紙便從冇被人戳破過。

可誰能想到,今日此時,就在這內都堂裏,當著兩邊老臣們的麵,太子竟然親手將那層紙扯開揉碎,硬生生地衝古欽等人發了這火。

……

一片靜寂無聲中,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下。

老臣們扭頭,目光聚向角落裏的一個纖瘦人影,臉色微變,好似直到此刻才發現這屋中站了個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過去。

就見孟廷輝斂袖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穿過幾個紫袍老臣之間,走到他案前,彎腰將那相璽拾了起來,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後才輕輕地放回案上。

她抬頭,嘴角揚著,眼底笑濃,看向盯著她的眾人,輕聲道:“下官孟廷輝,今日頭一回來內都堂祗候,諸位相爺若有何事,隻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欽挑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名字不是頭一回聽見,可這女人卻是頭一回看見。

腦中忽閃而過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廳中,沈知禮低眉細語對他說的那番話。

點她為禮部試會元時冇有想過這孟廷輝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甚至在聽見方懷與張仞兩位翰林學士共同舉薦她補門下省左司諫一缺時,也冇多花時間去琢磨她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

然而此時此刻,方覺出這女官是有那麽一點點不同。

莫說在朝的女官們,便是尋常一個見慣了他們這些尚書知政的官員,在麵對眼下這一室劍拔弩張的情境時,也未必能做到像她這麽坦然。

更何況,這是她頭一次來,頭一次見到這麽多的高官重吏們。

可她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頓時讓先前緊張難耐的氣氛煙消雲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見了她的動作之後,臉色也鬆緩了些。

古欽收回目光,藉機上前,道:“臣等斷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冊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實乃國之大事,因是懇望殿下三思……”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緊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爺,”孟廷輝的聲音滑過來,切斷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話想說,還望相爺準允。”

古欽抬頭,正觸上她清亮無雜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話?”

她又彎了彎唇,“下官入朝時淺,不比諸位相爺們同皇上與平王相得相近,可縱是如此,下官亦嚐聞皇上當年親政前並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數年後才冊後的。”

古欽臉色微變,卻冇有打斷她,於是她又繼續道:“於是下官想,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後登基?何不效法皇上與平王當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後大婚冊後?如此一來,回絕北戩來使之請也是簡單多了——隻道太子欲以皇上為鑒,此時並無冊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邊的心意。”

話音落畢,一屋子人麵麵相覷,竟是無話可接。

古欽一時語塞,冇想到她位低人膽大,竟敢在這裏講這些話,且不說旁的,單就她那一口一個太子登基,便足可謂是忤逆大膽了,可看太子的臉色竟無不豫,於是更不知是該斥她還是由著她繼續說。

她所道之事不是冇人想過,可皇上就隻有太子這一個子嗣,朝中誰人不盼太子能夠廣納妃妾、多誕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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