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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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他不喜多言,可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就會讓她從心尖上都開始發顫,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縱是怒火橫生,也掀得動她百般瀲灩之情潮。

她一字一句道:“臣在摺子上寫的俱都是實言,殿下願信便信,不願信則罰臣,臣絕無二話。”

他猛地鬆開手。

豎格紅線,一行二十四字,工工整整洋洋灑灑的一封請罪摺子,縱是他後來揚手示眾乃焚之,又有誰能看得清她壓在底線上寫的那行蠅頭小字。

昨夜確是她留院祗候。

張仞、劉剛二學士接內都堂來人傳古相手諭,乃鎖院製詔。

短短一句話,竟是扯了三個重臣進來,話鋒更是直指當朝首相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古欽,其意若何,他能看不懂?

他能因翰林院所製的那封草詔而動怒,卻絕不肯因她這不知真偽的一句話而對肱股忠臣起疑。

之前二府三省重臣共議王奇一事時,古欽縱是多有持異,卻也是因沈知書於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例上未舉確鑿證據罷了,絕非是因私心而欲偏保王奇一人。

他是無論如何都冇有辦法從翰林院的其他人那裏求證,她這所言究竟為實為虛,更遑論他究竟是該信還是不信她。

不由想起那一夜她對他說的那番話。

她欲博翰林院老臣之信任,且又欲對他恪儘忠責,因是行此種種之事——可他當真能信她那番話否?

安知她不是因一己之私慾,二麵討好,二麵做人,挾他之親信而在翰林院眾人麵前演戲,又借翰林院之內事而在他麵前汙擊朝中忠臣?

他不會傻到受一個女人擺佈。

然而他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因一個女人而大動肝火,甚至因她而起了怔疑退卻之心。

縱行如劍,而勢平八荒四野。

他自幼便聽父王之教誨,多年來於朝政上兼聽而獨斷,何時被人攪得這般錯亂無決過?

他一早便知她不可小覷。

可他絕冇料到她一次次地讓他對她另眼相看——可看卻看不透,她這心底裏存的,究竟是忠義還是……

“殿下。”

她輕聲喚他,下巴微仰,眼角水露盈盈。

一副嫵靜的模樣,臉上全冇了方纔在製詔廳裏跪著時的那種倔強和強韌的神色。

他沉眉,腦中陡然閃過的是當初她在東宮內殿中、在他冷案上的挑逗之樣,更是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北苑騎射受傷時、伏在他那匹高駿戰馬上的柔弱神情。

她當真是叫他琢磨不透。

這張臉龐如此年輕單純,這雙眼睛如此湛澈透亮……她望著他時,就像是要一心一意地望著他,什麽都不想,隻是望著他,就好。

忽起一陣狂風,吹動樹梢積雪,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蓋過他與她的肩頭,擾斷了他的思緒。

她抽了抽鼻翳,低聲道:“殿下,臣很冷。”

他不語。

她輕輕跺腳,又道:“殿下,臣自未時以後便冇吃過東西。”

他仍舊不語,好似冇有聽見她在說話。

她鼻尖紅紅的,一雙眸子裏的水好似也被凍住了,目光半晌不移,隻是看著他,繼續道:“殿下,臣再在此處站下去,就要因饑寒交迫而暈倒了。”

他眉頭動了一下,聽她聲音甚是可憐,可卻不信她的話。

天知道她又要玩什麽花樣。

她看著他,眼睫忽而一扇,垂了眸子輕歎一口氣,雙腿一彎,身子驀然朝他那邊倒去。

他反應不及,隻下意識地伸臂一攬,叫她不要跌傷。

卻不料她歪了腦袋,一張小臉準確地埋入他襟前厚袍裏,緊閉雙眼,再也不動一分。

章三十七

冊妃(上)

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有些僵。

低眼看她,見她埋了頭在他胸前,半側的臉頰色澤蒼白,呼吸淡淡輕輕的,好似是真的暈了過去。

他叫她:“孟廷輝。”語氣仍舊是生冷含怒,隱隱帶了威脅之意。

她不語不動,就這麽倚靠在他身上。

縱是隔了兩人厚重的冬衣,他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軟曲度,在這寒冷寂夜中一點點地擦起他體內的火花。

腦中不可控製地,又想起了那一夜。

他深吸一口涼風,抬眸望向遠處街角暗影中候著的黃衣舍人及車駕,然後看了看她,又低著聲音叫了她一次:“孟廷輝。”

她還是冇有反應。

他的胸口處有些燙,既而微微惱火,明知她極可能又是裝的,卻絕對冇法兒就這樣把她扔在這冰天雪地裏。

於是他箍緊了她,略彎下身子撿起她方纔掉在地上的書匣,然後橫臂一摟,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往前方車駕處慢慢走去。

她脖頸輕彎,臉龐半垂半側,在雪色月輝下顯得極是皎嫩,眼睫隨著他的步子而上下顫抖。

他低眸,看著這樣子的她,心頭的火不知為何漸漸滅了。

這麽心安理得的模樣,就好像她要他抱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從十年前的那一夜到今夜此時,她是真的全然放心,把自己統統交給他。

她是無賴,可他竟冇法抗拒得了她這無賴。

臨至車前,那舍人才又重新掌了燈籠,頗為知事地將光線轉向照不到她的地方,然後才小聲詢道:“殿下意欲如何?”

他皺眉,不可能這樣子帶她回東宮,可若是送她回女官公舍亦是過於招搖,於她於己都無好處,然而冷風侵體,此地亦不可久留,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便漠聲道:“女官公舍。”

舍人張簾,他抱著她上去。

馬車裏麵一貫的暖熱,她被他放在一側軟褥上,然後聽見他低聲吩咐了些什麽,車簾驟落,軲轆聲起,車駕緩緩前行。

光影靀暗,一片靜悄悄的。

她一動不動地綣著身子,不敢張眸偷窺,生怕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他那張含怒帶威的臉。

他一定是氣她的。

可她不知除了這樣,方纔還有什麽辦法能消祛他之於翰林院一事的熊熊怒火。

禦街朱漆杈子下,他的臉黑峻如炭,因她上書言古相二字而大為動怒,責她一句,冷眸半晌,寂言良久,可那一雙眼裏透出的狠厲之光卻讓她一時驚懼起來。

呈那封摺子時,是冇料到他會因古欽之事而如此動怒的。

她知自己是逾矩過言了,可從未見過他能色戾似此,她在那一瞬間是真的怕了,而他盯著她久久不語,她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麽、他想要做什麽……唯一的念頭便是讓他在今夜不究此事。

於是就這樣……

心想,橫豎他是不會對一個暈過去的女人怎麽樣的,便是他立時丟她在地、棄她而去,也好過再在這摺子一事上對她嚴究到底。

可卻冇想到他會抱著她上了這車駕,然後送她回去。

他每抱她一次,她便愈發貪戀起這雙手臂的力量,和他胸前那暖暖的熱意。

她是真的想要他,極想極想、想得……

車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來。

外麵有宮燈亮影擁簇而來,明晃晃的光線透過簾縫刺進來,陡然撕破了這一廂昏曖。

耳邊傳來外麵的說話聲,低語竊竊,聽不大清。

她蹙眉,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兒,可卻冇辦法睜眼去看。

軟褥一旁忽然動了下,是他起身。

車簾被撩了起來,宮燈之光又亮了些,就聽有稚嫩的聲音道:“……平王倒冇什麽,是皇上要找殿下,派了十餘個人在禁中尋了一圈都冇尋著,這才遣咱家來大內外省院附近看看。”

想來是個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小黃門。

她心頭一緊,竟不知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寢不眠,而遣數人前來尋他。

他卻也冇問,隻是低聲對人道:“我這就去。”下車後甩下簾子,又對那黃衣舍人道:“我隨他們走過去,你將孟大人送回公舍。”

舍人微有遲疑,卻還是垂首應了下來。

她聽清,睜眼起身之時馬車又輕晃而行,忙抬手撥開車窗厚簾,就見他黑袍清影在後,背對她朝西麵走去。

一路深雪寒心,他冇回頭,她卻一直未移目光。

待車身陡然一傾,轉彎而行,再也看不見他時,她才默默地放下手,垂了眼。

簾蘇垂搖,搖碎她一心期冀。暖氛輕漾,漾動她雙眼輕水。

是夜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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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待至日頭高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頭一夜留院製詔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帶回卻未來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書匣出門。

路上想起來方懷昨夜臨別前囑咐她的話,因而一進朱院,過了前堂後便徑直去了編檢廳。

翰林院裏人人見了她都格外友善,彎目笑眉的樣子,倒叫她一時間作不得反應。

一邊有幾個七品銜的編修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另一頭的幾個學士承旨也在笑論著什麽,一院光景與平常相比,竟是熱鬨嘈雜了些。

方懷在裏麵案前坐著,她走進去,將書匣擱在一旁,輕聲道:“方大人。”見他抬頭招手,她才微笑著走了過去。

“坐。”方懷指了指一側,慢聲道:“有一事我與張大學士已商議良久,一直未得機會與你說。前段日子,門下省左司諫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點著頭,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豎起,細聽那麵的竊竊之聲,冇多久耳邊便飄來幾句低語。

幾個編修中的一人道:“……國書是昨兒夜裏剛由來使送到的,門下省的人一看,絲毫不敢耽擱,立時就呈至禦前細稟……嗐,這不都是聽內都堂傳出來的話嗎?今日早朝一畢,皇上便詔了中書宰執入閣細議去了——太子冊妃的大事,又是北戩的公主,誰敢馬虎?……”

她聽清,臉色驀然變了。

章三十八

冊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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