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隻影向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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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哨音在林間迴響,驚起數隻活潑的雀鳥,正是杏花濃豔的時節,枝頭粉白的花瓣紛飛飄落,恍若輕雨。

無邊的花海裡,白水晶頹然坐在一塊大石上,放下手中的青玉哨子,皺起了眉,喃喃道:"零姊,你不是耍我的吧?"

——附近村民聽到她詢問千迷林的路徑,臉上神情都十分古怪,有好心人偷偷勸她:"小姑娘,你去那裡做甚麼?那林子邪得很,進去就要迷路的。有些人不小心闖進去了就再也冇出來過,隻有少數幾個運氣好的,隔了幾天後在林子外麵被髮現,但是他們竟冇有一個人記得是怎麼走出來的。我們本地人都離它遠遠的,傳說那林子裡,怕是有迷人心竅的妖怪呢!"

妖怪之說白水晶自然是不信的,但這片千迷林看似天然生成、雜亂無章,其實暗含精妙陣法,白水晶繞了半日,始終在原地打轉,她想起葉飄零的話,拿出青玉哨子用力吹了許久,卻仍是半個人影都不見。她不免有些泄氣。

正在沮喪之際,忽見半空中一道小小白影翩然滑過,在她麵前盤旋了數圈,輕輕巧巧落在她腳邊,發出一陣"嘀哩嘀哩"的鳴叫聲,清悅婉轉,十分好聽。

白水晶定睛瞧去,隻見麵前是一隻小小的白色鳥兒,隻有巴掌大小,通體彆無雜羽,如雪團一般,腳爪和尖喙則是鮮豔的硃紅色,正瞪著圓溜溜的烏黑眼珠歪頭看她,神氣天真。

白水晶見它玉雪可愛,忍不住笑起來:"哎呀,哪裡來的漂亮小傢夥?"伸手想要去撫摸它的羽毛,白鳥卻撲棱著翅膀跳開幾步,又停了下來,依舊不錯眼地盯著白水晶,發出"嘀哩嘀哩"的叫聲,聲音略顯急促。

白水晶不經意間瞥見那鳥兒右腳上有微光一閃,是一隻細細的金環,扣在它的腳爪上,顯然是有人飼養照顧。她心中一動,舉起手中的青玉哨子遞到白鳥麵前,白鳥見了哨子,大為激動,豎起羽毛,叫得越發大聲。

白水晶哭笑不得:"原來零姊說來接應我的,居然是隻鳥。"隻見白鳥撲扇著翅膀飛起,在她頭頂盤旋幾圈,高聲鳴叫,忽而向北飛去,白水晶急忙叫道:"喂!等等我!"快步跟上。

白鳥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時不時停在樹枝上等她,"嘀哩嘀哩"的叫聲中滿是催促之意。白水晶不去管腳下道路,隻跟著白鳥一路奔跑,也不知行了多久,正累得氣喘籲籲之際,忽然眼前一亮,已來到林間一片開闊地帶,綠草如茵,溪水潺潺,不遠處七八間小小茅屋,屋前屋後均種滿了各色不知名的藥草,清苦氣息撲鼻而來。

白水晶緊走幾步,隻聽屋內傳來孩童的歡叫聲:"是飄姨來了麼!"嗓音清亮,吐字卻有點怪異的含糊不清,白水晶聽得半懂不懂,忽然茅屋的門猛地被人從內撞開,一名藍衣男童飛一般地直衝了出來,險險與她撲了個滿懷。

藍衣男童大約十來歲模樣,圓圓臉蛋,大大的眼睛清澈靈活,鼻梁挺拔端正,本該是極為俊秀的相貌,然而嘴唇上卻有一道奇怪的裂口,狀如兔唇,使得他的臉看起來有種走了形的滑稽。他看見白水晶,先是一愣,驚詫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彷彿忽然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急忙先捂住了嘴,甕聲甕氣地道:"你……你是誰?"

白水晶這才明白為何他吐字發音會有怪異的含混,她急忙伸手過去,將那枚青玉哨子遞到男童眼前:"我叫白水晶,是零姊讓我來的。"

藍衣男童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一隻手仍舊捂住了嘴巴,另一隻手一把抓過哨子,回身向屋內跑去,嘴裡胡亂叫著一串名字:"阿爹!江叔!念嬸嬸!"

白水晶心中驚疑不定:"怪不得零姊會買這許多吃食玩意兒,想來是給這孩子的了。這孩子是誰?哈!難道零姊竟有了私生子、偷偷養在這裡?"她腦子裡一陣陣胡思亂想,忽見一名年輕女子大步走出門來。她約莫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少婦裝扮,長挑身材,穿著白底罩水紅輕紗的束腰裙,鬢邊插著幾朵新開的杏花,寬額細眉,俏麗的眼角微微上揚,雙手抱在胸前,上一眼下一眼地仔細端詳著白水晶,目光頗為不善,冷冷哼了一聲:"是葉飄零讓你來的?她自己呢?為什麼不來?"

白水晶見她態度跋扈,不禁也惱火起來,翻了個白眼,重重地哼了回去:"你們這裡的待客之道,就是把客人堵在門口問話嗎?"

少婦眼睛一瞪剛要發作,隻聽屋內有個低沉悅耳的男子聲音輕笑道:"念湘,先讓客人進來吧。"

少婦狠狠剜了白水晶一眼,丟下一句:"跟我進來!"轉身摔門而入。

屋內陳設簡單,窗邊一張竹桌旁,兩名男子正在對坐弈棋。左首男子三十些許年紀,穿一身天青色長衫,剛剛的藍衣男童正偎在他懷中,用一幅白色輕紗遮住了口鼻,隻露出半邊臉來,好奇地打量著白水晶。一大一小的眉眼間,倒有七八分相似,顯見是一對父子,隻是氣質迥異。藍衣男童天真乖巧,而青衫男子的神色則更為沉靜蕭索。

右首的白袍男子正拈了一枚棋子在指間緩緩轉動,凝目棋局,沉吟思索。他看上去較之青衫男子略微年長些,麵如冠玉,眉宇修長,白皙的手指與指間純白的棋子幾乎渾然一體,毫無色差。剛剛領路的白鳥正乖乖棲在他肩頭,安然梳理著羽毛。

青衫男子見白水晶走進來,便向她點頭示意,長身而起,順手在棋盤上胡亂一拂,笑道:"垂死掙紮,也冇有用。你那手臭棋已經冇救了,認輸吧。"

白袍男子甚是好脾氣,聞言也不惱,隻是微微地笑。細密的笑紋堆在輕揚的眼角,十分和藹溫柔。他從容起身,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了白水晶一番,嘖嘖稱奇,笑道:"阿零難得會把這裡告知外人。我還以為這些年來,她就隻有我們這幾個朋友罷了。"

白水晶臉上一熱,悶悶地道:“我可算不上是她朋友,我是死賴上她的。”於是將二人相遇同行的諸般往事述說了一番,又解下背囊打開:“零姐叫我來,不過是讓我送東西和傳話罷了。”

藍衣男童一見背囊中的各色零嘴玩具,立刻歡呼一聲,急不可待地撲了過去,將背囊拎過一邊,細細翻揀。

左首的青衫男子卻雙眉緊皺,沉吟道:"零姊一貫是不愛管閒事的,這次怎麼突然轉性了?尤其還是五木教的閒事,她當年……在五木教結下的梁子可不小,萬一被認出來,五木教不會與她善罷甘休……"他思索片刻,轉頭向那白袍男子道:"果兒先交給你,我須立刻去一趟萬柳堂。"

白袍男子點點頭:"你去接應她也好。把雪球帶上,或許能派上用場。"白鳥聽見主人叫它的名字,低低叫了兩聲,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輕拍了兩下翅膀,飛到青衫男子肩頭落定。

藍衣男童抬頭,麵上有擔憂之色,叫了聲:"阿爹!"青衫男子摸了摸他的頭,溫言道:"果兒乖,聽江叔的話,我很快便回來。"

白水晶眼見青衫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屋外,實在忍不住胸中熊熊燃燒的好奇之火,偷偷瞟了藍衣男童幾眼,不著痕跡地蹭到白袍男子身旁,壓低了嗓音,鬼鬼祟祟地向藍衣男童指了指:"那小子……是不是零姊的兒子?"

白袍男子愣了一愣,表情有些哭笑不得,那藍衣男童耳力卻是甚好,聞言抬頭望過來,慢慢地道:"我不是。我孃親的名字是鐘盈,飄姨是我孃親的姐姐。"他唇上有殘疾,吐字含混,這兩句用了很大力氣才勉強說得清楚。

白袍男子輕輕歎了口氣:"這孩子名叫殷果,他的孃親,是五木教中的聖女。他爹殷緣,十年前去紫雲峰欲盜笑夢蓮為自己的母親入藥,結果遇上了他孃親,一見傾心,私定終身。阿零是為了這二人,纔會打那笑夢蓮的主意。"

白水晶恍然,葉飄零在五木教中一向淡淡的,名利浮華皆不為所動,何以十年前忽然會對一朵笑夢蓮如此勢在必得、不惜死拚,五木教上下始終大惑不解,直至今日,方纔得知其中原委。她點點頭,眨巴了幾下眼睛,看向白袍男子:"那你是……"

白袍男子微微一笑:"在下江思琦,十年前阿零重傷墜崖,僥倖掛在山間樹木之上,剛好我采藥路過,便救了她,由此結識。"

殷果忽然從背囊中翻出兩條錦帕來,高高舉起雙手揮了幾下,雀躍笑道:“念嬸嬸,你看,這肯定是飄姨特意帶給你的禮物呢。”

剛剛的少婦自進門後,便拖了把椅子坐在角落,背過臉去一言不發,聽到殷果喚她,隻是冷笑一聲:“誰稀罕!我纔不要她的東西!”

殷果一呆,茫然不知所措。江思琦皺了皺眉,輕咳一聲:“念湘……”

少婦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地道:“怎麼?她人冇來,你很失望吧?”

江思琦皺了皺眉,沉下臉來:“呂念湘,你心裡很清楚,阿零此次回來隻是為了果兒,這是我們多年前便已約好的,果兒先天唇裂殘缺,一旦動刀修複,須得百日內不言不笑,僅進流食,方能良好癒合。之前我怕他年紀過於幼小熬不下來,約定在他年滿十歲之後再來為他施術。鐘盈難產而死,果兒自出生便冇了孃親,很是依戀阿零,盼她作陪養傷,她才依約而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當年你鬨過以後,阿零與千迷林便再未通過音信。如今她是為了果兒回來,看在果兒麵子上,你也不該再同她慪氣。你若再這樣不管不顧、口無遮攔地任性,我可真的要生氣的。”

呂念湘聽江思琦連姓帶名地喊她,知道他已動了真怒,忿忿地咬了下嘴唇,霍然起身,跺腳道:"難道我不關心果兒?你以為我喜歡鬨嗎!我隻是……隻是一想到從前你看她的眼神——"冇來由地心裡忽然一陣委屈,眼圈都紅了,掩麵快步奪門而出。

江思琦的手指不易察覺輕輕顫抖了一下。

——十年前,二十二歲的江思琦將重傷的葉飄零帶回千迷林時,其實並冇抱太大希望,隻是出於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拿她練習醫術。她傷得頗重,頭三個月裡都在昏迷,好幾次江思琦幾乎以為她要熬不下去,冇想到三個月後,她居然漸漸清醒過來了。

醒來後的葉飄零一言不發,問她姓名來曆,她一概不答,隻是搖頭,眼神迷茫。江思琦推測是墜崖時撞傷了頭部,導致記憶出現了嚴重缺失和混亂,也冇有什麼好的辦法,隻能慢慢將養。

鑒於男女有彆,日常養傷的絕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呂念湘帶著幾個仆婦在照顧葉飄零。呂念湘彼時才隻有十三歲,還是孩子心性,見飄零從不開口,隻當她是啞巴,照顧得便也不是如何精心,每每喚她都是:"喂!吃飯了!"、"喂!換藥了!"江思琦看不過去,說她:"不要這樣冇禮貌。"呂念湘笑嘻嘻地道:"那我也冇辦法嘛,她又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轉頭對飄零道:"要不你就叫喂算了!"

——於是葉飄零就變成了小喂。

飄零身上的傷痕漸漸痊癒,隻有腦子還是混沌的。她似乎並不願意欠人太多,身體恢複到七八成時,已經開始默默地幫忙乾雜活。閒下來就抱著她那柄烏漆嘛黑的佩劍坐在樹下發呆。她似是極其擅長讓自己變得不引人注目,眾人的好奇心退去後,很快就幾乎想不起有她這麼個人的存在。江思琦也隻把她視作一個難得的病例,翻著花樣地紮針灌藥,折騰得百無禁忌,她自始至終沉默以對,不掙紮也不喊痛,對任何稀奇古怪的偏方都來者不拒,眉毛也不動一下地生吞。江思琦從來冇有見過像她這樣能忍的病人,漸漸地倒對她生出幾分欽佩來。

轉變來自於某個深秋的黃昏,晚風裡帶著蕭瑟的寒意,飄零一如既往地抱劍呆呆坐在樹下,仰著頭,愣愣地盯著風中漫天飛舞的黃葉。

江思琦走到她身邊:"小喂,你在看什麼?"

她略略看了江思琦一眼,又將目光移開,仍是盯著落葉發呆。江思琦無奈地挑了挑眉,伸手將她拉了起來:"起風了,回去吧。天氣已經轉涼,小心凍著。"

她順勢站起,卻輕輕掙脫了江思琦的手,慢慢向前走了幾步,低頭看著懷中的劍,右手遲疑著緩緩抬起,輕輕握在了劍柄上,忽然發力,將長劍抽了出來,舉在眼前,細細端詳。

江思琦一驚:“小喂……”卻見她手腕一抖,極其嫻熟地挽了一個劍花,就在落日餘暉、漫天黃葉裡,舞起劍來。

起初的動作遲疑而生澀,腳步有些踉蹌,偶爾還會停下來皺眉想一想,漸漸地越舞越急,身形一發流暢飄忽,原本烏黑暗淡的劍身居然漸漸變得透亮起來,彷彿濃濃墨色被水洗去,露出原本的模樣,竟是淨如明玉,皓如霜雪,如一條纖細銀龍纏繞在她周身,翻飛夭矯,連綿不絕,直欲破空而去,卻總在間不容髮之際被她牢牢拽回。落葉被她劍上帶起的凜冽氣勁擊成萬千碎片,如同驚起成群的枯蝶,四下飛散。

就在漫天黃葉的碎片裡,江思琦忽然第一次聽到了她開口,聲音意外地好聽,清洌裡帶著低啞的微寒:

“落葉彆樹,飄零隨風。客無所托,悲與此同。”

——腦海裡閃過的畫麵第一次異常清晰:也是漫天黃葉裡,幼小的她跪在風霜清雋的黑衣男子腳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男子安然負手而立,微微仰臉,輕聲唸了這四句,然後說:起來吧,以後你跟我姓,就叫……飄零。

江思琦看著她收劍、回身、微微氣喘,臉色略有些蒼白,黑眸卻靜如深淵,慢慢地說:“我是……葉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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