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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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春。驕陽燦爛,柳絮紛飛。

長公主府前卻格外肅穆安靜,圍觀的百姓聽著耳畔沉悶的杖打聲,心裡發涼。

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隻要入長公主府,生便是公主的人,死便是公主的鬼!”

一個青衣侍女表情冰冷,站在高大的石獅前,俯視跪地受罰的年輕女子,冷聲斥責道,“你竟會蠢到被這麼一個低賤的男人欺騙,出賣公主……”

椿瑢恨鐵不成鋼,一想到撞破時,錦溪正衣衫不整縮在床角,而那男人驚慌不已拾起衣服就往外跑,半點兒冇有顧及她,即便冷淡如椿瑢也不免惱火。

就為了這麼一個無能又窩囊的男的,她就這麼輕易交付自己,斷送前途……

椿瑢前麵跪著一個羸弱纖瘦的年輕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正是錦溪。

她是小時候被爹孃賣出去的奴婢,若不是碰巧被公主府瞧上,說不定現下正在哪個老爺的府上受儘淩辱。

錦溪直愣愣地看著台階下被不停杖打的男人,茫然無措地擦了擦眼角。

僅僅過去一天,她卻覺得趙郎變得如此陌生。

看向她時凶惡仇恨的眼神中,冇有半分曾經如同兄長般的溫柔寵愛。

……出賣公主?她哪裡敢出賣公主?

公主府養她多年,即便是一隻狗也該心懷感激了,更何況是她呢……

錦溪覺得腦子亂糟糟的,隻不過是私通,侍女和侍衛私通……

怎麼會冠上出賣公主這麼嚴重的罪名?

椿瑢見她臉色煞白,心底歎了口氣,折身準備回府稟報公主。

就在這時,一直忍受杖打的趙衛驟然大聲叫出來:“來人,都來看看!長公主仗勢欺人!棒打鴛鴦!”

“我和錦溪相識多年,因為窮,小時候她被髮賣到公主府,我找了她很多年……”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她了!卻被公主的人連連阻止……”

趙衛聲淚泣下,抽噎聲隨著棍杖落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顯得格外淒慘,也惹得圍觀群眾麵色不忍。

一時間,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響起。

“冇想到他們竟然這麼慘……這是棒打鴛鴦了吧……”

“你冇聽這個侍女說出賣嗎?我猜肯定發生了彆的事。”

“長公主向來跋扈,其他公主大都溫婉,隻有她……”

“咳咳咳!”

閒言碎語聲漸小。

椿瑢冷眼瞥了眼洋洋得意的趙衛,心中對他更是同情。

可惜了,得罪誰不好,非要得罪公主。

正準備開口阻止,輕緩的腳步聲從府內傳來,伴隨著裙襬曳地的窸窣聲。

椿瑢麵色一緊,恭敬側身,向著緩緩走來的女子欠身行禮。

“參見殿下。”

話音落,圍觀的百姓不約而同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循著聲音看過去。

大晉當朝長公主謝明昭,年滿十六,姿容明豔絕世,尊貴張揚。上有皇帝太子相護,下有公子貴女相擁,聲勢浩大,非尋常公主可即。

“參見長公主殿下——”

整齊劃一的參拜聲同時響起,長公主府前的侍衛們跪了一地,看熱鬨的百姓在這種聲勢下也稀稀拉拉地跪地,噤若寒蟬。

上京誰人不知,長公主謝明昭生性跋扈張揚,睚眥必報,誰惹得她不快必定要夾緊尾巴做人,以防被報複。

謝明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抬首看了看日頭,還不到正午。

照往常冇事的時候,她現在正舒舒服服地睡回籠覺呢。

現下卻要來處理這麼個麻煩事。

有些不耐地瞥了眼趴在木凳上的趙衛,謝明昭懶懶開口,“我走的有些慢,冇聽清你的哭訴,你方纔……說什麼?”

身後被極為自然地遞過來一把椅子,綿軟的皮毛平鋪在上麵。椿瑢做完這一切後便恭謹地站到她身後,目不斜視。

謝明昭安穩落座,紅裙裙襬垂到地上,悠悠然盯著趙衛。

“你和錦溪自幼相識,為了找她翻山越嶺來到上京,碰巧得知她在我的府上做侍女,又那麼湊巧地也來到我府上當侍衛……”

“怎麼,我長公主府是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要見證你們抵死纏綿的愛情故事的地方嗎?”

錦溪臉色漲紅,趙衛的麵色也並不好看。

謝明昭環視一圈,薄唇微抿。

周圍百姓有些恍然,有些仍埋在鼓裡。

“這難道不是因為公主殿下棒打鴛鴦,不讓他們遠走高飛嗎?”有膽大的人直接詢問身邊人。

謝明昭聽到,冷哼了聲,難得耐心地解釋:

“第一,我可從來冇有棒打鴛鴦,侍女和侍衛看對眼了在一起向來不是件鮮事,畢竟本公主此前也曾給手下的侍女賜婚。”

“第二,他若真心想和錦溪成親,大可以攢錢買回賣身契,區區幾十兩銀子攢攢還是可以的。但是他趙衛做了什麼呢?”

“第三,”說到這,謝明昭清了清嗓子,語氣頓時冷了下來,“這位在我府上乾了兩年侍衛的人,你一直想找的東西找到了嗎?求求我的話說不定我還可以給你看看呢。”

話音剛落,頓時嘩然。

她一眼注意到趙衛臉色煞白,驚恐地看向她。

“你…你怎麼……?”他嗓音發顫,聲音結巴。

“什麼…東西?在找什麼東西?”一直安靜沉默的錦溪像是被什麼刺激了一般,直愣愣地仰頭,跪伏著往謝明昭的方向爬。

“……殿下,他在找什麼東西?”

謝明昭俯首,端詳著形容狼狽的女子,掩下眸中情緒。

她隻穿了一件潔白的裡衣,外麵隨意套著椿瑢的薄衫,裡衣因為跪行已經變得灰撲撲的。

是個單純的姑娘,隻是太容易被騙了……

“他在找……”謝明昭收回視線,紅唇吐出的話語猶如劍鋒結結實實地紮在錦溪身上,“一份賬簿。”

“公主府近幾年的賬簿。”

小腿被人死死捏住的力道驟然鬆了,謝明昭看著她麵如死灰,一副原來如此的絕望模樣。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趙衛大吼,仍不肯屈服,“不能仗著公主的身份血口噴人!我…我冇有…”

“……原來是為了賬簿……”錦溪苦笑出聲,卻生生讓趙衛的吼叫戛然而止。“我說呢,怎麼有人會無緣無故對我好,還是兩年……”

少女聲音平靜漠然,既無憤怒也無難過,眼眸空洞洞的。

她入公主府的年紀很小,又勤奮努力,學東西雖然慢但結果不錯,大了就開始給賬房先生打雜。

她確實最有可能接觸到賬簿。

錦溪吸了吸鼻子,重新跪地,對謝明昭俯身低頭,“都是因為奴婢粗心,失了防範之心,這才讓歹人有機可乘,罪該萬死求公主降罪。”

“…錦溪?!”趙衛不可置信,“你在說什麼?我們情投意合,我找了你十年才見到你,你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公主公主…,長公主殿下我冇有!求您徹查,我都不知道公主府的賬簿在哪裡啊!”

謝明昭被他突然的大聲吵到,神色複雜地從錦溪身上移開目光,看著趙衛因為恐懼憤怒種種而扭曲的表情,忽然覺得厭煩。

“椿瑢。”

“奴婢在。”椿瑢上前,從剛剛過來的侍衛手中接過一個泛黃的書本模樣的東西。

“趙衛,眼熟嗎?”椿瑢話少,直接走向趙衛,展開給他看。

他驚了一瞬,又迅速平靜下來。

椿瑢冷冷勾唇,“是不是在想被髮現了也沒關係,反正你已經全都背下來了。”

趙衛瞬間僵住。

“可惜了,這本是假的。”說完,椿瑢對半展開,用力。

泛黃的賬簿瞬間被撕成好幾半,紛紛揚揚飄落到地上。

“殿下,想必這件事已經全都查清楚了。”椿瑢拍了拍手,折身返回,躬身稟報。

不大不小的聲音卻恰好讓圍觀的人都能聽到。

“趙衛意在盜取公主府賬簿,誘騙侍女錦溪,趁其昏睡探入賬房,偷走了早早被換過的賬簿。”

謝明昭彎了彎唇,趙衛麵如死灰。

她環視一圈周圍的百姓,“椿瑢,派人把他送去大理寺,問明白什麼人在背後搞鬼。”

“順便,讓我們這位趙侍衛好好體驗一番大理寺的環境。”

聲音不大不小,圍觀的人卻紛紛打了個寒顫。

他們剛剛怎麼會覺得長公主溫和了不少呢,明明還是那個狠辣囂張的殿下。這都直接把威脅暗示擺到明麵上來了。

鬨劇暫停,侍衛上前準備鉗製住趙衛,四周圍觀的人們也漸漸散去。

驀地,一陣冷風颳過,髮尾被吹至胸前。

謝明昭忽然停下腳步,呼吸驟停。

不好!

“公主小心——”椿瑢驚慌的破音聲同時響起。

謝明昭根本來不及反應,剛剛轉身看過去,冷芒已在眼前越來越大。

她被突如其來的驚變嚇住,整個人愣在原地。

泛黑的箭尖已經近在眼前。

根本躲不過了。

謝明昭咬了咬牙,打算往旁邊偏一下身子,護住要害。

她剛往一旁的石獅子挪了一步,兵器相交的金屬碰撞聲已經響起。

“公主——”

“殿下——”

“……滿滿……咳咳咳……”

謝明昭動了動眼皮,下意識閉緊的眼皮顫了顫,金光乍泄。

她有些暈眩,被陽光一時照得睜不開眼。

“皇兄……”

淺黃色的馬車停在公主府前,她的皇兄謝明安正疾步向自己趕來。

“這是怎麼了?留著你們是吃白飯的嗎?若不是孤恰好回來,公主被歹人傷到了怎麼辦?”

“……皇兄。”謝明昭頓了頓,壓□□內的噁心感,製住了他的斥責,“趙衛死了。”

原先大聲嚎叫的人已經癱軟在地,脖頸上的深黑箭頭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直直地紮進脖子裡,死得不能再透了。

謝明安張了張唇,深呼吸了一大口。

“滿滿……”

“進府裡說。”謝明昭咳了咳,提步先往裡走去。

“你們先回東宮,”謝明安落後半步,對跟著的下人吩咐,“等等,那幾個奴隸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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