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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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跪著的人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來。

一側的小內侍想去扶,但被他揮退了。

雨水漣漣,縱然隻是春日細雨,但跪上這麼一會兒,外袍還是濕得不能看了。

漆如雋屈著指節撣了撣微有褶皺的袍服,忍不住蹙眉,心中暗忖她喚自己進去所為何事。

現下他衣冠不整,並不想出現在她的麵前。

原以為跪上一個時辰就能離開鸞明殿,寧浮蒻怎得突然想召見他了?

她不是嫌多瞧他一眼都覺得晦氣嗎?

壓下心中猶疑,漆如雋裹著一身春潮雨霧進了大殿。

殿內極其清寂,他低眉斂目,也不主動說什麼,就等著寧浮蒻那邊傳出動靜後再隨機應變。

等了半晌,什麼動靜都冇有。

隻有他袍腳上凝結的水滴開始撐不住地墜落在殿內地麵上,滴答、滴答,細細密密,像在奏曲兒。

寧浮蒻雙手抱胸,倚靠著分割了內外殿的屏風,視線黏在那個立在殿中央的男人身上。

她想起上輩子自己做過的樁樁件件惡劣之事,還有每次麵對漆如雋之際脫口而出堪比利刃的刻薄話語,甚至和旁人鬥法時也要把他給拉進來牽掣受罪。

他不是想往上爬嗎?

那她就要把他的梯子抽出來、把他竭儘全力做出的努力和心血都毀掉。

背叛她的人,彆想有一天好過的日子。

她還千方百計陷害他,拖著他下地獄,丟了皇家寵信,被新帝遠遠打發去了蜀州。

一個從宮裡出去的內侍,哪怕皇帝給了個監察使的名頭,在那窮鄉僻壤中,又能混的多好?

真是個廢物,明明厲害得很,卻還是被她逼到了那種地步。

上輩子的寧浮蒻眼盲心瞎,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把這個叛徒給搞得冇有半點還手之力,是出了口惡氣,殊不知全都是他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被她算計,心甘情願遠離朝堂奔赴蜀州,心甘情願受她無數次針對。

蠢貨。

寧浮蒻用指尖揩去眼角酸澀,在心中罵了漆如雋一句後,又補上一句:自己也是蠢。

他背叛了她,可他從始至終都冇有想過要與她針鋒相對。

明明有契機能翻身的,但漆如雋寧願自己被髮配出京都,也想著暗中去護佑寧浮蒻。

或許他不被逼走的話,寧浮蒻也不會落到那般慘烈的地步。

所有人都倒戈了。

寧浮蒻淪為階下囚,揹負了所有罪名。

不管是她的野心,還是尚未實施的計劃,統統成了她的罪。

她是替謝家死的,死的不值。

彼時的寧浮蒻連反抗的餘地都冇有,匆匆下獄,又匆匆處死。

盛夏七月,暑熱難耐,觀刑的人卻不少。

待到人頭落地,鮮血迸濺而出,教那炙烈的陽光給烘蒸出一股極其濃鬱的鐵腥味。

生前貌美如花、愛好華服香妝的四公主寧浮蒻死後屍首各異,無人收殮。

天氣太熱,冇兩天就蚊蟲環繞,惡臭盈肆。

連謝家都不願給她收屍,烏髮淩亂的頭顱就落在那具屍體旁,可怖又令人作嘔。

透過斑駁血痕和髮絲,能依稀窺見那臉色青白、眼瞳緊閉的人擁有著一張不俗神女的容顏。

惋惜,嗟歎,白白送了命。

遠在千裡外的漆如雋可能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死的,等拿到訊息再奔波回京早就無力迴天。

馬蹄揚起塵土,飄在屍首旁無法離開的寧浮蒻也已心如止水。

死後的這幾天,她把一切都看明白了。

果然那句話是對的——當局者迷,旁邊者清。

那匹馬驅近刑場時,寧浮蒻纔看清來人正是漆如雋。

不是來看熱鬨、也不是來對著她屍首指指點點的人,是那個被她視為第一個背叛自己的可惡閹人漆如雋。

似有些難以置信,坐在馬上的人未能第一時間翻身下馬。

他滿臉倦意,眉目間的疲態掩都掩不住,鬢角髮絲淩亂,冇戴冠帽,就潦草地綰了一個髮髻,鬆鬆散散。

衣袍也略顯黯淡,是一路風餐露宿後所呈現出來的模樣,全不見往日的清雋矜貴。

寧浮蒻當時還在想:這人該不是回來辱屍的吧?

人都死了,從前不對付她,難不成都是積累到現在一併清算?

正想著,那人就有了動作。

他翻身下馬的時候步伐不穩,險些一頭栽倒在地,等靠著馬背緩了緩,才重新抬步往寧浮蒻屍首旁走來。

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幾乎是連跑帶爬地去了寧浮蒻身邊。

他臉色發白,一張唇冇有絲毫血色,伸出的手臂顫顫巍巍,抖個不停。

唇瓣翕動,漆如雋該是想說些什麼,但聲音太嘶啞,寧浮蒻飄在一側什麼都聽不見。

她卻能清晰看見有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溢流出來。

像止不住的洪水,一瀉千裡,沿著灰敗的臉頰撲簌而落。

寧浮蒻很是驚奇,這人居然是來哭喪的!

不等她驚奇完,就看見漆如雋冇有半點遲疑地去撿起了她掉在屍首旁已開始腐爛生蛆的頭顱。

他雙手捧著她的腦袋,哭的跟死了心愛之人一樣,悲慟至極。

又把這樣一顆惡臭難聞的腐爛腦袋給抱進懷中,惹得寧浮蒻都在一邊想嘔吐了。

漆如雋替她收了屍,又好好地安葬了。

期間寧浮蒻一直留在他身邊,想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又猜測他是不是在做戲給誰看?

結果直到棺槨入了墳,寧浮蒻纔敢相信漆如雋回來是真的要為她收屍。

不僅收屍,還想替她報仇。

可他的勢力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她給剪除了,所剩無多,支撐著他潛入了謝府,用刀捅了謝鳴章,但冇把人給弄死就遭趕來的侍衛亂箭射死了。

而她的夫君,也就是謝鳴章——害死她的真凶之一,高高在上地睥睨著這個狼狽又可憐的閹人。

“你果然愛慕她,真是好笑。”

謝鳴章便當真笑了,“寧浮蒻這個人啊,想要的失之交臂,不想要的卻早就擁有。”

他滿臉戲謔,笑得失了態。

漆如雋赤紅著一雙眼,惡狠狠地等著謝鳴章,口角全是鮮血,嗓音凶戾:“你不配得到她的愛。”

寧浮蒻抄著手立在他身後,聞言皺了眉,大喊一聲:“我纔不愛他呢!”

可歎她隻是一縷浮魂,冇有任何人聽見她的遺言。

思緒迴歸,寧浮蒻的目光依舊籠著那個站在殿內、渾身濕漉漉的漆如雋。

原來,他居然是喜歡她的嗎?

可真能藏啊,藏得她那麼多年都冇有發覺。

“漆如雋。”

聽到寧浮蒻叫自己的名字,他整個人都肅立了兩分,垂在身側的手也不自覺撚著濕潤的袍服。

不覺輕歎一聲,漆如雋才偏著臉看向了寧浮蒻所在的位置。

還冇到點燈的時辰,原本光線也不該這麼暗,隻是殿外陰雲密佈又雨水連綿,導致殿內稍顯昏昧。

她就靠在屏風上,穿的很單薄,一襲淺粉羅裙,裙邊用金線緙繡著簇簇玉蘭花紋。

髮絲半挽半披,垂垂如楊柳絲,搭在肩頭。

更瞧不清麵容,但依著往日情形,漆如雋猜想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必定不太好看。

也不知為什麼要把他叫進來,平白無故的添堵。

隻掃過一眼,漆如雋就收回視線,規規矩矩地垂眸不再盯著寧浮蒻。

腳步聲漸起,她從屏風那邊來到了漆如雋的身側。

他不著痕跡地往旁避了避,就這麼一個簡單又不太明顯的動作卻讓寧浮蒻心生不悅。

她抬手想去拽他,還冇得逞,漆如雋就又迅速地避開了。

這可把寧浮蒻氣得不輕,“躲什麼躲?”

漆如雋聽出她語氣間的不虞,遂輕聲回道:“身上有水汽。”

藉口找的冠冕堂皇,但寧浮蒻可不是容易糊弄的人,他就是在避她如蛇蠍。

此種作態,他能是真的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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