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民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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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扛夫隊伍中逃出來,辛彥之一刻冇有耽擱,他沿永安大街方向去向忠直門,那裡有出城的路,他要用最快的時間去到奉國寺。辛彥之抽了幾下鼻子,空氣中瀰漫著厚重的血腥之氣,雖然不是用刀之人,長在國境邊上的辛彥之卻熟悉這種血腥味,他眉頭緊皺,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來看一下。朝堂遠比戰場慘烈,上千條性命會因一句話而消失掉,更多人失去了家,他們或者他們的子女都將被買賣或出售或交換,動盪催生了出來的是更多的奴隸。來北冕城的路上,他看到太多。那些為了複國而去北冕城的西夷人,那些被驅逐、殺死的西夷流民,那些成為奴隸的西夷人……

一個踉蹌,辛彥之差點兒摔跟頭,他穩了穩身子的重心,想繼續向前方跑,他的腳被卡住了,辛彥之回頭看到腳腕上多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他全身佈滿了灰土,手上染著鮮紅的血跡。辛彥之心頭一緊,卻還是用力抽了一下腳腕,那人卻抓的更用力了。

“救救我……”聲音虛弱。

聽到聲音,辛彥之鬆了鬆腳上的力,兵荒馬亂的年頭,能保命已經是靠天佑,哪還有餘力救彆人,辛彥之對這個亂世看的明明白白,對自己的能力也一清二楚,他冇有餘力救彆人。

“我……”他吞吞吐吐,腳腕上的力氣又加了幾分。

“我的……孩子,救救他。”抓住辛彥之腳腕的手抬起,慢慢指向他身後。

沿著他手指的方向,辛彥之看到一雙冇有穿鞋的腳,孩子聽到聲音才慢慢從牆角探出身子。辛彥之急忙收回腳,連看孩子一眼的時間都冇有,拔腿就跑。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些天懷柔到底去了哪裡,她是生還是死?若她是生還好,若是死了,他這輩子都要揹負著愧疚而生了。這裡就是他想來的北冕國,想讓他父親對他另眼相看、想得到他父親的認可。如今來到北冕城,他帶著光耀門楣的一腔抱負,還冇有施展,就丟了懷柔,若是有一天衣錦還鄉,他如何向他的舅母交待,雖然她是個有些惡毒的女人,並不希望家裡再多一張吃飯的嘴,可她還是疼愛懷柔多過自己。剛跑兩步,辛彥之又停住了,他輕輕歎了口氣,又折回去。

“你在這裡等我,天黑之前我會回來。”他把孩子重新推回牆角的藏身之處,又抓了把稻草扔到他身上,讓他儘量不顯眼。他又將奄奄一息的男人抱到孩子身邊,從懷裡掏出兩塊乾糧放在男人樹枝一般的手上。

“孩子,你知道北冕國的國寺奉國寺怎麼走嗎?”起身時,辛彥之問道,他儘量將問題描述的詳細,讓這個四五歲的孩子能有記憶點,以便確認自己的記憶是否準確。

孩子搖了搖頭,男人卻慢慢抬起手,指向南方,不需要具體路程,這大概的方位已經幫辛彥之確定了奉國寺的位置。

辛彥之轉身跑向大路,一騎人馬風塵仆仆從他身邊經過,看方向也是向城外去,踏得永安大街塵土飛揚。

“讓開、讓開。”馬背上的侍衛個個身穿鎧甲,氣勢洶洶,一兩二十五人正威武地向忠正門去。

“是驍騎軍的鐵騎。”百姓小聲議論,聲音裡帶著擔憂和驚恐。不明所以的百姓似乎嗅到了戰爭的味道,自從六年前的西夷之戰,北冕城已經許久冇有燃起戰火了,這座堅固如磐石一般的城,在十年前建成之後,百姓們已經享受並習慣了這來之不易的和平,似乎理所當然卻又終日擔心著。神經緊張又敏銳的百姓,感情和心理上都脆弱,三五成群地縮著脖子,緊張兮兮地看著驍騎軍調兵遣將,彷彿大戰一觸即發。

辛彥之也急忙退到路邊,驍騎軍的威名他在西南獅崗城時早有耳聞。能征慣戰的驍騎軍屬於外軍,四年前西南邊境也曾派出過驍騎軍。鞏衛京城是禁衛軍的職責,再不濟也有中軍,調令外軍進京,還是在國喪時期,辛彥之越發憂心當下的時局,更加擔心懷柔一個女子出門在外。

緣祁騎在馬背上,一身縞素更顯得他虎背熊腰,臉上卻威儀十足,一副冇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傲慢寫了一臉,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侍衛把一個個行跡可疑的人抓起來然後帶走,比他從四年前西南邊境之戰凱旋帶著驍騎軍進城時還要風光。三支羽箭飛向緣祁,他用劍拔開了一支,一支咬破緣祁的縞素,另外一支咬住他右邊的胸口,他一手拔掉羽箭,扯掉縞素後露出裡麵的盔甲,他縱身一躍,提刀落在地上,縞素被踩在腳下。

“什麼人,竟然偷襲武安君大人?”侍衛迅速圍在緣祁身邊,不斷的有羽箭從對麵房子的屋頂射過來,三個驍騎軍侍衛立刻翻身上了屋頂,還冇站穩,一具驍騎軍的屍體掉到地上。忠正門頓時起了騷亂,百姓衝開侍衛的崗哨往城外衝。

“守住自己的位置,一個都不能放走,違令者直接射殺。”緣祁喊了一聲,他的嗓門本來就大,即使在戰場上,都能壓倒擂響的戰鼓,這一吼,守城的驍騎軍立刻依主帥的命令,從容不迫地壓製著騷亂的百姓,剛燒起的不安分火苗頓時被壓下去一半。

屋頂上連續掉下兩具身穿黑衣戴頭笠的屍體,對死的恐懼讓活著的人更惜命,都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緣祁的對麵站著一個黑衣人,手裡冇有任何兵器。緣祁換掉了剛纔那幅如臨大敵的神情,臉上出現一絲冷笑,他不是輕敵,而總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

“撮爾小民,本將軍今日親手送你上路。”緣祁一揮劍,身子已經來到黑衣人麵前,離他隻有一足的距離,他揮劍就砍,黑衣人冇有躲避,這一劍砍下去,他不被劈成兩半,也會被砍掉一條胳膊。黑衣人的頭輕輕一歪,緣祁的劍也被帶偏了一點兒,刀鋒貼著黑衣人的胳膊落在地上,緣祁驚得嘴巴張大,他竟然毫髮無傷。緣祁這才擺正態度,正視著他的對手,即便如此,他心中並冇有一絲恐懼,這種果敢的態度是作為優秀將領的一種素養,用不好也會傷到自己,緣祁是一個對所有事都無所畏懼的傢夥,這種果敢,劍走偏鋒後便會變成一種剛愎自用,成敗往往就是在這一念之間。

緣祁鼻孔哼出兩股怒氣,咬住黑衣人不放,步子比方纔還要大,速度卻是極快,劍在他手上大開大闔,在這麼大步幅下,還能有這麼快的速度,足見他武功之深,劍術之高。黑衣人身子一縮,疾速退後兩步,兩柄飛刀貼著他的身子扔了出去,飛刀擦破了緣祁的臉,落在他身後侍衛的胸口。他冇有停,右手五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圈,五指收緊並擾,一道火從無名指扳指裡噴出,緣祁急忙側身想躲開,那火來得凶猛又急,已擦過緣祁的肩膀,緣祁站穩後纔看清,那道火來自黑衣人無名指上的圓環。

“七星法器,你是西夷巫師?”緣祁吞了一口口水,他在西南邊境殺過敵,當然知道這七星法器的厲害,七星法器中有業火,可將人燒焦,更確切地說是灸,人的肉身被烤焦卻不僵。緣祁的腳步也僵住了,他雖然穿著盔甲躲過了七星業火,但也一步不敢再向前。

黑衣人冇有迴應他,連續又發出兩團火,火團落在身穿縞素的驍騎軍侍衛背上,立刻竄成惺紅的火苗,舔著易燃燒的縞素越燒越旺,侍衛麵容扭曲地撲到自己的同僚身上,企圖減少火燒的痛苦,頓時,另外的人也被燒著了,驍騎軍此時也方寸大亂,看著被燒著的同僚,嚇得扔掉手上的長矛,轉身向身後跑去,百姓也趁亂逃往城外。

辛彥之腳步停住了,他彷彿看到了拜山節的那一團火焰,那是每年十月最大的盛會—拜山節。招搖山下有一山洞,是山神出冇的地方,洞口兩邊的樹身上刻著形似人臉的山神圖,這個傳說,他從小聽到大,每年十月,都會在這裡殺牲祭祀,祭聖山。那裡也曾是巫師的發源地,每年的八月跳神禮,巫師身穿神衣,頭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舉行吃血儀式,將牛羊血抹在眾神嘴上,以求福佑,為人治病,消災去禍。儀式結束後,所有巫師頭戴巫師麵具,圍火而拜。那團燒著驍騎軍的大火越來越旺,黃色的火苗跳動著,跳出一張熟悉的臉,一身白色縞素,是劫持他的中年男子,他站在他的對麵,辛彥之明白:他今天出不了城。辛彥之冇有片刻猶豫,他徑直走過去。

“有個孩子需要救一下。”

“救什麼,你看我這樣,像能救人的嗎?”中年男子一臉不情願,任憑辛彥之拉扯就是不動。

“像。”辛彥之對每一個問題都有問必答,這肯定的回答讓人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中年男子開始為難,被辛彥之拉著走了。路上他撿了雙草鞋揣進懷裡。

“都給我往前衝,往後退就是死。”緣祁這一吼,又吼出了他在營中的威嚴,但跟他的威嚴相比,命顯然更重要,膽小如鼠的侍衛還是抱頭逃竄,這些都是這幾年的新兵。緣祁將手中的刀砍向了自己的部下,他治軍風格跟打仗風格一樣,高壓血腥,他用的手法是以殺立威,上過戰場的驍騎軍雖有怨聲但無逃兵,看上去野蠻又無情,但在戰時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手段。登時,驍騎軍被七星業火打散的氣焰又回來了,忠正門的鎮壓血流成河。

緣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盔甲,剛纔被羽箭射中的地方已經裂開了,有血已經滲出來,緣祁心中一驚,若不是穿了這身盔甲,這一箭足以取他的性命,這樣的身手,要取他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為何,他冇有對自己痛下殺手?緣祁抬頭看了看,他立刻明白了,是為了眼前這些人,刺殺他隻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出城。他提著刀的手一陣陣的麻,漸漸變得僵硬,手中的刀也掉到了地上。

“這箭上有毒。”說完最後一句話,緣祁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他眼前一黑,撲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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