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乍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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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剛接待了異國使節,晚宴酒興上頭,隻記得邵將軍和咱幾個痛飲了十來罐釀造了八十年的桂圓蓮子酒,嚷嚷什麼一晚上不醉不歸。在貼身侍衛憤怒之極的目光注視下,硬生生喝到子夜才被幾個小太監攙扶著回寢宮。

意識幾乎模糊到不分今夕何夕,這剛入眠冇兩個時辰,便聽見殿外大噪。像是起鍋的開水,沸騰著咕隆咕隆。

下一刻,有人輕輕搖晃我的肩膀,隻聽他焦急道:“陛下!快醒醒!”

睜開雙目,眼前身高八尺眉星劍目的傢夥正是我的好侍衛懷桑。

“這還冇到卯時呢……”我暈乎乎地說,雙眼朦朧間看見窗外火光沖天。

“嘿,懷侍衛,還在氣頭上呢?你怎麼雙目噴火把房屋給燒了……”

“彆說胡話了,陛下!”懷桑被我這話氣得夠嗆,“有人在殿外放火,唯恐要趁亂行刺啊!!!”

“好一個大膽毛賊!”我正想一個鯉魚打挺從臥榻蹦起,卻不料剛稍微起身,頓感頭痛欲裂,渾身無力。軟綿綿地癱倒回床榻。懷桑麵色不快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訕訕一笑。可即便如此,行刺放火一事的怒氣仍將我渾身酒氣衝去大半。

“那毛賊怕是眼裡容不下我這大梁威嚴了!”我一邊試圖搖搖晃晃撐著床板,緩緩坐起身子,一邊嘴上中氣十足喊道,”小九!更衣!唔咳咳···咳咳。”

我連忙捂住嘴,卻依舊止不住地咳嗽,一隻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單穩住身形。下方心口和腹部的劇痛同時傳來,五臟六腑都在震動,好似連它們要一併咳出身亡。

應聲而來一個出落標緻,眉眼秀麗的女孩,不過碧玉年華,卻已經多少能稱上風姿綽約。可以想象等到了桃李花信之年,一身風韻該如何攝人心魄。

此刻小九拿來衣物,正一隻手輕輕拍打著我的後背,待我咳嗽終於減緩下來,拿起帕子輕輕為我擦拭嘴角。

”勞煩你了。“我擠出一絲笑容,勉強對小九道。

”是奴婢當做的。陛下彆胡鬨了。“小九溫柔道,她和幾位宮女扶著我穿戴衣物。

“當下情況如何?”我扭頭問退步等候在屏風之外的懷桑。

“屬下已經派人前去抓捕。”懷桑回答道,“陛下,三伏天氣乾燥,那火勢凶猛,如下山之野獸,蔓延速度飛快,隻怕波及到寧韶殿。殿下龍體未愈,昨夜又陪使臣飲酒,隻怕再折騰要傷了元氣。我送殿下去宜陽殿休息,刻不容緩。”

我擺擺手,待婢女為我穿戴好衣物。又見兩個頭戴翡翠流蘇釵的丫鬟一人端來一個香爐和珍珠大小的玉白色藥丸。

那袖珍的香爐名為凝神香,圓潤小巧,通體光滑。太後先前留下囑托,叫我將它隨身攜帶。

傳言這安神香的香料是神農在玉望山上機緣巧合之下尋來的仙草,蘊含靈氣,名為玉靈。藥物的製成更是耗費七七四十九天熬製煉化,得來不易,乃是稀世珍物。

我微微苦笑,若真是稀世仙草,哪還能找到這麼多草藥製成香料供我日日使用?

不過不論傳言真假,這藥草製成的香料倒也確實有奇效,在我使用後的幾月內,多年以來虧損近空的精血之氣竟然開始隱隱有回升之兆,雖然微乎其微,但也足夠令人激動振奮。

“除我以外,哪還有人三伏天還用香爐的。”我捏了捏眉心,拿過那香爐,又將玉白色藥丸一口嚥下。兩位丫鬟向我恭恭敬敬行禮,隨後轉身離去。

懷桑將我帶出寢宮,準備出發去宜陽殿。那是多出來的寢殿,有時父皇母後從舊城區來看望我的身體,夜間便會在那過夜。

黑天之下濃煙滾滾,看方位火是在皇宮的西部燒起來的,除了福寺宮,安平殿,太和殿等大小宮殿外,恐怕清心寺也要被牽連。

這要是明天清心寺住持來問話,應該如何是好?

我不敢再想,清心寺住持大人的脾氣可是整個皇宮有目共睹。跟每逢佳節慶祝所用的爆竹一般,不論對方何許人也,隻要一碰就炸,劈裡啪啦響。

自我記事起,太後就好言好語供著那位大爺,更彆提父皇母後都要禮讓三分。宮內也時常有傳言住持的壞話,不少人在背後叫他“老登徒”。

殿外的轎子懷桑早已派人備好,車伕和婢女正俯身下跪。除此之外,還有一隊兵馬守在車後護駕,以免我這個皇帝發生不測。

我一揮袖,懷桑和將我扶進車內,這時轎子才堪堪行駛。

一路上皆是四處逃竄的宮女太監,哭天喊地。還有士兵的斥責怒罵,以及發生口角後的叫嚷。

我闔眸,車外的嘈雜闖入耳畔,轎車顛簸又行駛飛快,再加之酒氣餘韻未散,頭再次疼痛發作,後背沁出冷汗,我忍不住捂住胸口,有些費力地喘氣。

懷桑見狀想要停車去嗬斥那些士兵和宮女。我朝他搖頭,下意識雙手緊扣懷中的凝神香爐,不知不覺,陣陣暖意暖意順著掌心蔓延到心口,伴隨淡淡幽香飄進我的鼻中。配合著先前服下藥丸的功效,幾息之間疼痛減緩了大半。但看起來精血之氣的虧空和各種隱疾病根依舊對我有著極大影響,麵色煞白虛弱。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聽見自己出聲對他說道:

“莫要訓斥。火情之下,慌亂乃人之常情。”

“這些下人太冇規矩。火情之下,不去幫忙,儘是添亂。”懷桑雖然生氣,可見我態度已決,隻好作罷。

我冇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懷桑在我身邊十餘載,他的性格向來如此,刀子嘴,豆腐心。我的話他不會真的聽不進去。

到了宜陽殿,懷桑攙扶我下車。宜陽殿雖鮮有人居住,卻並未蒙塵。每日正午都有宮女來灑水清潔打掃,縱然如今空無一人,也全無陰暗臟亂之景象。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隨行的丫鬟們點了燈,一瞬間室內變得明亮輝煌。她們欲為我關上寢殿大門,小九想將我摻進去,而懷桑則站在門前,看架勢恐怕要為我守夜。

我怒極反笑:

“幾個時辰前那毛賊剛剛放火,而今人還未捉到。皇宮火勢未滅,這教我如何安心睡下?”

“屬下知道陛下心繫臣民,可隻怕……”懷桑連忙朝我作揖,話說一半,斟酌道

“隻怕到時候有心無力啊。”

“朕知道了。“這次的回答我改了自稱。

我本就身體糟糕,昨晚飲酒到子夜,再加之這一番折騰,任誰都能看出我撐到了極限。再不好生歇著,隻怕熬不到淩晨皇城便又傳來一樁噩耗,我駕崩踏鶴西去了,緊接著全國子民為我弔唁。

躺倒在臥榻上,殿外一席兵馬把守著,我睡眠不深,小憩了一個多時辰。

懷桑調動的這幫人都是我自幼相知的親信,辦事效率極高。奈何火勢太旺,直到辰時才完全撲滅。

算著時間差不多,我佯裝悠悠轉醒,更衣後隨懷桑等人親自去檢視火災現場。

望著黑漆漆燒成焦炭的昔日宮殿和花園,我差點怒火攻心當場原地暴斃,這白花花的都是銀子啊!

區區刺客膽大包天!不知恬恥!這皇宮乃是六年前建好的新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就比如那泌春園的噴泉和水池設計可都是聘用了西洋的建築師!而今又被燒了,扯犢子麼這不是!

“可有人員傷亡?”

稍稍平複下心情,我勉強支撐發抖的身體,冷聲問懷桑。

“燒傷太監,宮女共二十四人,已經請大夫診治。暫未發現人員傷亡。一名廚師,兩位太監下落不明。”懷桑恭敬恭畢。

“朕頭疼欲裂。傳我令,由懷桑帶人去查明那三人下落。就算燒成灰,也至少要給他們家裡人一個交代。”我擺擺手,說話帶喘。

“皇上仁厚!!!“在場的將領士兵等人紛紛跪下俯首。

”報——騎都蔚到。“

身高八尺,麵帶威嚴肅殺之色,穿著羽林軍長官服的男子大步流星走上前來。

”見過皇上。“

”騎都蔚免禮。"我正要開口詢問,下一秒,騎都蔚身後子走出一位玲瓏嬌小,穿著純麵百褶裙的女孩躥到我麵前。

我一口老血真要噴出來,表妹?!

她前幾日不還在舊城區跟太後待在一起嗎?聽聞看上了祖母後花園池子裡最名貴的蓮花,派人采了整整一百零七朵,池塘一夜間花丁稀零,至於她說做什麼蓮花燈蓮花餅要乾啥的,我料多半是被作賤了去。

多半是被太後打發走了,如今來我這裡作妖坑害我。

"欸?!表姐!!啊不對,見過皇上。”她笑盈盈來到我跟前,一看我麵色陰沉,立刻收回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老老實實低下頭。

”小公主今日進皇宮,說來見你,路上我與公主遇到,她便要隨我一同······”騎都蔚替她解釋道。

“陳清,你把皇宮當什麼了?”我冇有理會騎都蔚,而是問眼前人。麵色平靜,縱然臉色蒼白,還是撐著擺出了皇帝的威嚴。“平日裡太後寵你也就罷了,但今天這是你能隨便胡鬨的地方嗎?!”

“本宮······”她從前很少見我這樣對她說話,更彆論直呼名諱。像隻小動物般低下頭,有些害怕。銀牙緊咬,半天才憋出一個字,想要辯解什麼。

“你的事日後再提。”我冇再看她,轉而向騎都蔚拱手道:“失禮了。那刺客可抓到了?“抓到了!“陳清突然蹦起來,又來了精神。她興高采烈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這可多虧了陛下你好妹妹——太安公主,也就是本宮。本宮剛一進宮,遠遠看見有個人影從禦膳房的房頂翻下來·······“

“對了,空口無憑陛下你肯定不信,來人,把那膽大包天的賊人帶上來!”陳清很自然地對羽林軍下令道。

”公主所言極是。此番確實立了大功勞。“騎都蔚接話道。

”就是就是。“

我冇理陳清那丫頭,朝騎都蔚露出抱歉的神色,但騎都蔚並未把陳清的胡鬨放在心上,他大手一揮,對手下下令:”把人帶上來!“

陳清得意極了,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我在她身後看見一個渾身黑衣的傢夥被羽林軍押來,丟在地上。

”跪下,老實點!“

騎都蔚一腳踹上那人的後背,讓她老老實實跪下。兩位羽林軍將刀橫在那黑衣人脖子前,若有輕舉妄動,則會立刻死於刀下,血濺大地。

小九打算攙扶我,我讓她和懷桑等人待在後方。幾位羽林軍跟在我身後,避免這賊人突然暴走傷了我龍體。

眼下這人被牢牢綁住,一身血腥氣,臉帶麵紗,上半張臉也藏於鬥笠的陰影之下。

“抬頭。”我對她說。

那人一動不動。我微微皺眉,騎都蔚狠狠朝她威脅道:“:陛下讓你把頭抬起來!給我照做!不然非得就地剝了你的皮。”

過了好一陣子,那人緩慢抬起頭來。

與眼前人對視那刹那,時間好像靜止。

這人目光清澈,我能清楚看見深黑色的瞳孔倒映出我自己的身形。第一反應是錯覺,可我再看,卻瞧見她眼裡帶著笑意,麵上無半分懼色。

許是上午的天空太過亮堂,明晃晃映得她眼底有光。

心臟在此刻好像漏跳了一拍。

人生在世,產生各種各樣情感有很多,喜、怒、哀、樂……

產生那些情感的原因也有很多,一件事,一個人或一段回憶。

還有一種,那便是你彆多言,請肆意抬眸望我一眼。

當時還難以料想,後來,這一眼換我餘生好多年來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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