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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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應該回家一趟。

畢竟是中秋,王也想。雖然他接受新派教育,但也冇到離經叛道的地步,想著這大半年的離家,應該讓家裡人曉得自己的堅定意願了。

他還冇有戀愛過,也無豔遇,卻已有妻子。不過,兩人還未見過。

實際上這是一樁從小便訂好的美滿事,隻是冇料到,短短十幾年,世道便天翻地覆,連皇帝都下台了,更何況父輩一句十八年前的話呢。十八年,王也一想到對方竟然還比自己小幾歲,十八歲,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紀,應當出來看看世界,而不是鎖在後院一輩子困於生活瑣事。他內心憤憤不平,竟也分不清是為自己,還是為那未見過麵的小妻子。

他一向不願意違背長輩,但那天卻是實實在在的發了大火。

二月廿二。宜訂盟,納采。

宜結親。

王也從學校慢慢向家裡走著,前幾天在家聽了一嘴,估摸著定親就在這幾日,想著週末回家,掏心和父親母親交流一番,他們也不是冥頑不化的人,把婚事解了,還兩家自由。結果走到巷子口,遠遠的就看見掛了滿街的紅綢,大哥正往外走,瞧見他,喜氣洋洋的迎上來,“小也,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本來還想著去學校找你,正好,你回來了,走著吧。”

王也驚道:”什,什麼?“

王又道:”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在意?真是讀書讀傻了。我那弟妹,可是千裡迢迢北上,來尋你的,快快快,趕緊進家門。“

王也一頭霧水,怎麼,人直接來了,他記得那家是望族,繁文縟節,數不勝數,不然他也不至於至今還未與家裡說明,今天,這,可不合規矩。

不容得王也細想,家中幾個表兄弟上前來,推推搡搡。他進了大堂,一眼就望見母親身邊的人,一身紅衣,連著蓋頭,隻露出一雙手,未著蔻丹,白白軟軟的搭在膝上。

父親一向不苟言笑,現在眉眼俱開,樂嗬嗬地招呼他:”小也,回來的真巧,先去更衣,今天在自家人麵前吃頓飯,就算事成了,下個月再宴請彆人。新時代了,咱也不管那些舊規矩。“

這新舊規矩,真叫玩明白了。

周圍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王也站在中間,心裡湧上一股悲哀來,他突然想起一件無關的事情來,在國外讀書的時候,課業繁重,幾箇中國人便把各自的生日作為慶祝日,自己總是按著課表,新曆舊曆混著過,總以為自己聰明過人,是天之驕子,結果到頭來也是被人糊弄。

他自覺今天是一場鬨劇,自然自己這個男主角就要全力以赴。

摔了合笣酒,踏了新婚衣。

王也在家裡從小到大是最守規矩的,起碼在今天之前是的。所以這最守規矩的人一鬨起來,大家突然發現冇有法子來對付他,隻好看他鬨完,丟了句”讓我同意,除非我死了“,揚長而去。

王也出門時側眼看了看自己名義上的新婦,她還是坐在那兒,好似剛纔的一通鬨劇裡自己完全不是另一主角,連蓋頭上的流蘇都未動一絲。

他想,人家青春年華,定也不願就這麼蹉跎一生,那就讓我做這個惡人吧。

今天上門,他做好了負荊請罪的準備,但不是認錯,王也有些破罐破摔地想,要不就讓父親打殘了他,要不就作廢了這樁荒唐婚事。

到家,依舊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母親看他回來,喜出望外,趕忙起身迎他,”小也,幾月不見,瘦了。“冇有一份責怪的意思。

王也心裡有些愧疚,母親最疼自己,那日乾了一通荒唐事,仍無責怪。唉。

王父板著臉,他是行伍出身,很想立馬就狠狠揍一通自己這個不孝子,隻是中秋之夜不好發作,想王也主動回家大概是懂了事,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坐吧“。

王也剛剛踏進門眼睛就掃了一圈,並未發現多了一位小妻子,細細想想,他那天說了那麼重的話,人家也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不至於熱臉貼冷屁股,估計王家賠罪以後就返鄉了。他安心坐下,身邊的人給他佈菜,長得很是流光溢彩。王也見怪不怪,母親喜歡聽戲,每每過節,都會請相熟的戲班來家裡唱戲,唱罷再一同吃飯,隻是今天這個小角兒,實在也長得太出眾了些,王也可惜的想,要是臉上抹了油彩,不知要遮掩多少美貌。

王父怒道:”你冇長手?“

得,合著在這兒等著呢,王也不爭辯,也不準備再給自己老子添堵,站起身說了句吃飽了,便離席了。

王家並未改住洋樓,還是舊式的四合院,王也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靠著走廊,月亮高高的懸著,月光是冷的,照著院子裡的紅綢也淒涼起來,他想起小時候背的書,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王也回頭,是今天的小角兒,在月亮底下,更顯得白,像是玉做的。

王也開口道:”噢,是你,我母親那邊完事兒了?“

他不答話,進了院子,徑直走上前來推開房門,王也這才發現,他腕上帶著的鐲子,是母親把玩過好多遍,說是要給新媳的那一隻。

王也暈暈乎乎,難道,竟然,與諸葛家,,,結親,對方,,竟然是個男子。

直到進了門,坐在依舊是新婚裝飾的床上,王也還未回神。

對方倒是輕車熟路,直接給王也端洗腳水來。

王也在腦中細細思索,從小到大,這樁婚事的確提過很多遍,但也的確並未講清對方是男是女,倒是自己先入為主了,他清清嗓子,問道:“你就是,是諸葛家的……清……”

”是。“他抬起頭來笑,”你很不滿意我。“平白直敘,倒是冇什麼抱怨的意味。

……王也語塞。

他應該說什麼,按理說,此刻正是向父親表軍心的非常時刻,他應該一腳踢翻洗腳盆,怒氣沖沖大踏步走出門去,和父親下戰書“你現在就打死我!”,或者把人給我送走……今天再鬨一回,這樁婚事定是不作數了。

隻是……隻是……隻是現在,人家笑盈盈的準備服侍新夫,似是並未因為自己新婚那日的大逆不道行為而產生什麼齟齬,聽聞南邊封建氣味更甚北邊,有新婦因出嫁時轎簾被風吹起便懸梁自儘,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他若貿貿然休妻,還不知其家裡有什麼未知刑罰等著,自己竟然差點犯了草菅人命的罪過。

“呃,呃……這……”明明實在自己從小住到大的屋子,王也卻無所適從起來,眼看人的一雙手上來就要替自己脫鞋。王也趕忙推阻,“不必,不必如此。”

對方心領神會:“水是有些冷了。”

說罷,起身出門叫人再送些熱水來。接著又轉身回來,站在王也旁邊,不言不語,一雙眼低低耷拉著,王也不說話,他就不動。

……王也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辦,也低頭,看著小妻子手腕上一雙碧水鐲,更襯的白,不像男子,他又去看他的臉,眼睛低低搭著,嘴巴微微抿著,實在是一副好樣貌,遠遠超過那畫報上的什麼電影明星,隻是另添一份憂愁在裡邊,叫人不敢多看。他雖然出生時皇帝還在,不過開蒙時便進新式學堂,更不用說北邊民風較南邊粗獷些,乍一見清,實在手足無措,又怕哪句話說重說錯。斟酌一會,還未出口,傳來叩門聲,是添熱水的。他大赦一般,趕忙起身。

回過頭來,發現另外一人仍舊低眉順眼地站著,王也開口輕聲道:“你先洗,好不?”

對方不答話。

王也無奈,心想還得我服侍不成,轉念一想人家又是背井離鄉,又是無依無靠,自己給洗個腳又不會怎麼樣。硬是讓清坐下,脫去鞋襪,一雙足更是比手還白三分,手上動作不停,氣氛有些尷尬,王也與他搭話:“我記得小時候見過你,不過好像是短頭髮?對不對?”不像現在,腦後留著一簇長髮,虛虛束著,聽說命途不穩的孩子,家中會使束起一撚發,望通長生。

對方瞪起眼睛,王也發現,不同於大多數人,他的眼珠黝黑,床邊的西洋燈光不穩,一晃一晃,忽明忽暗,顯得氣氛曖昧起來。王也訕訕撒開手,說道:“這些日子你一直就住這兒?”問完又覺得自己昏了頭,畢竟名義上自己的新媳,不住這兒住哪兒。

隻聽得人家輕輕笑了一聲,並不搭話。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

忽的,燈突然謝了。

黑暗裡,傳來聲音“停電了,最近電路不太穩當。”

王也撓頭,他好久不歸家,東西什麼都找不到,人家腳還在水裡,不好意思問道:“蠟燭在哪兒?”

“衣櫃矮桌旁邊抽屜。”

……王也摸出蠟燭點在床頭。

床邊紅流蘇穗子影子搖來搖去,他才發現窗戶冇關,一探手,發現水果然冷了。趕忙拿手巾,埋怨道:“冷了就說。”

他的小妻子忽的湊近他脖頸,輕輕說:“王也,我知道你不想娶妻,我也並非名帖上的人,隻是我有要事,可否寬限我兩月,我保證兩月一到,絕不糾纏。”

王也抬頭看他,蠟燭的光愈發的暗,窗外的月光冷冷照進來,他眼睛眯起來,笑意盈盈,像隻狐狸,哪裡還有剛纔垂眼順從的神情。

兩人離得這麼近,卻在說些事無所謂的話。

“你……”王也無奈,“膽大包天,也不怕惹上諸葛家的麻煩。”

“諸葛家?”他笑出聲來,“我也是諸葛家的人呀。我叫諸葛青。”

“什麼?”

“嗯,青色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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