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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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過後,萬物逢春,生機勃勃。

今日是個明媚的好天氣,孟知歸叫了兩個侍女,挎著竹編的小籃子,徒步往後山去了。

山間彷彿被春雨洗淨了塵埃,綠意更加濃鬱,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花香。

孟知歸憑著記憶采了一株與古書記載中相似模樣的草藥,拿給兩個侍女看:“就是如此的。”

兩個侍女拿著草藥仔細看著,記在心中後,三人便低著頭專心尋找,也是太專注了,竟冇發現不遠處的草叢中盤著一條如兩根手指粗的青蛇。

這蛇一動不動,與青草融為一體,孟知歸一心找草藥,並未見它,從它旁邊走過時不小心踩住了它的尾巴。

受驚之下的青蛇掉頭就衝著她的腳腕咬了一口。

孟知歸忽的感到腳腕一陣刺痛,緊接著腿一軟跌坐到地上。

兩個侍女嚇壞了,驚掉了手中的竹籃,剛采摘的草藥撒了一地。

“小姐!小姐被蛇咬了!”

一個侍女守在孟知歸旁,另一個急著跑回山莊中喊人,不一會兒的功夫,三三兩兩的人抬著轎子趕來,紛亂的腳步聲與嘈雜的喊叫聲打破了這山中的靜謐平和。

孟知歸隱約感知著轎子地搖晃,她想睜大眼睛看清周圍景象,隻是眼前白花花一片,任她怎麼努力都看不真切,靈魂彷彿在被抽離,感受到死亡地逼近時,心中不免有些悲涼,想她活了這二十年來,過得不儘人意便罷了,冇想到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

悲哀,悲哀!

耳中迴盪著這兩個字,意識逐漸模糊,之後的事便不得知了。

蛇毒來勢洶洶,孟府得到訊息後,派小廝去城中請了大夫,大夫到了山莊冇闔眼地守了一夜,山莊中的燭火也燃了一夜,直至天矇矇亮,大夫從床前站起身來,搖頭歎氣。

床上的孟知歸臉色慘白如雪,烏紫的嘴唇微張,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在她左臉處有一塊觸目驚心的暗紅色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在那半張臉上肆意蔓延,將原本平滑的肌膚撕裂成一道道溝壑,甚至可怖。

雙鬢染白的葉姨娘倚在床邊,緊握著閨女細瘦蒼白的手哀哭,聲音淒涼,悲傷至極,她隻是孟府一個身份低微的妾室,此生隻得這一女,本是要養在嫡母身邊的,隻是孟夫人膝下已有一兒一女,對她這個妾室所處的女兒很是不喜,孟老爺便允她自己養著了。她自是感恩戴德,將女兒護在心口處疼著愛著,有女兒承歡膝下,她也知足常樂。

可憐她女兒命苦,十歲時被一場大火燒傷了臉,留下疤痕,尋醫問藥多年,也無法祛除。

因臉上有疤,無人敢上門提親,久而久之,孟知歸便過了議親的年紀,成了滬城的笑話。孟府視她為恥辱,在她十六歲時將她送到這山中的莊子裡,對外隻說孟家五姑娘得了疑難雜症,去山莊裡養著。

母女相隔,她不能常來探望,隻是托身邊信得過仆從隔倆月來探望一次,次次來都要帶好些東西,就算女兒不在身旁,她也儘力給她最好的。

卻冇料到她這可憐的女兒竟被一條蛇奪了命去!

想著這些,葉姨娘把著孟知歸的手腕,心痛低呼道:“該死的孽畜啊!”

那孟老爺雖不疼愛這個女兒,但現在女兒性命垂危,他也是來了的,不過是剛剛到。

他穿戴齊整地進了屋,看了一眼床上的孟知歸,便瞭然,隨後側目對身旁的總管使了個眼色。

總管跟了孟老爺三十來年,自對自家老爺的心思瞭如指掌,他出了屋,招呼了幾個得力的小廝,吩咐他們去準備五小姐後事所需的東西。

並叮囑道:“要買最好的來,孟家五小姐的喪事排場一定要大。”

小廝得令而去。

屋外井然有序的準備著,屋內除了葉姨娘和孟知歸的幾個貼身丫鬟哭得真情實感,其他人不過逢場作戲罷了。

眾人明白,五小姐雖尚有一絲氣息,但此次是挺不過去了。

此時的孟知歸在無儘的黑暗和眩暈中掙紮著,眼皮似有千斤重,耳朵裡嗡嗡作響,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二十年來的每個記憶尤深的事,十歲前她花容月貌,聰明伶俐,惹人喜愛,是孟府最受矚目的存在。十歲時,家中走水,一場大火奪走了她人人讚美的人生,女為悅己者容,當女子的容顏毀了,不管她再多有才,也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

自從,她從一個天之驕女成了整日躲在屋裡不敢見人的陰暗鼠蟲。原本對她還有些寵愛的父親也因她毀了容貌而冷落了她。十六時她被趕到這深山中來,這裡遠離鬨市,也不用見人,對她來說反而更好,她隻需每日看書寫字,累了就出門采采風,日子也慢慢好起來。

昨日看書時,她見書中記載著一種草藥,此草藥碾碎了外敷可治癒各種疤痕,故而今日才帶著侍女去後山碰碰運氣,卻不料想踩了那蛇。

這一生太短,回想起來倒也不耗費時間,隻是可憐那蛇,無緣無故被她踩上一腳。

又是一陣眼暈目眩,耳中的嗡鳴聲越來越響,胸口一股熱流往上湧,孟知歸想咬緊牙關忍住,可她連咬住牙關的力氣都冇有了,熱流從口中噴了出去,頓時滿口苦味,血腥味刺鼻。

“我兒!”

屋內瞬時響起的葉姨娘呼喊和抽抽噎噎的哭泣聲。

這口黑血吐出來,孟知歸反而覺得眼皮輕了,不止眼皮,就連身體也變得輕盈,眼前的黑暗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閨房。

她微微轉頭,看到庶母伏在床前哭得傷心,父親站在身後低聲與總管說著什麼,屋裡跪滿了仆從,趴在地上痛哭不已。

孟知歸聲音嘶啞開口:“爹,姨娘。”

無人迴應她。

她坐起身來,抬手想要撫摸姨娘鬢邊的白絲,可她的手竟直接穿過了姨孃的臉頰。

孟知歸驚愕地縮回手,還冇明白怎麼回事時,屋中央驀然出現兩個人,二人身著一黑一白的長袍,猶如晝與夜的化身,身著白袍之人的官帽上寫著“一生見財”四字,著黑袍的官帽上寫著“天下太平”四字。

他們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孟知歸。

孟知歸雖不認識這兩人,但從他們的穿著以及手執的腳鐐手銬來看,也能猜出個大概來,民間有傳說,人死後,由無常二爺兩位神祗引入地府,協助賞善罰惡。看來這二位就是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了,隻是他們並不如傳說的那般麵色慘白,口吐長舌,相反,單看外貌,還有骨子仙風道骨的意味。

見了這二位,孟知歸恍然大悟。

原來她已經死了。

很快,她便接受,如此活了二十年,已然也活夠了。

孟知歸下了床,她看著在床上安靜躺著的自己,臉上毫無血色,已然冇了人氣。臉上和領口處佈滿了她吐出來的黑血,讓她不由地蹙了蹙眉,她生性喜淨,看見自己臨終前死的汙穢,略有嫌棄。

好在庶母心知她的脾性,命人給她做了清理,還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看著上了年紀的庶母泣不可仰,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儘孝心了,孟知歸也不免悲從心來。

隻是,鬼差不容她多留,臨行前,她跪在地上,對著庶母磕了三個頭,今生她與她的母女緣分已儘,隻求下輩子,再給她儘孝的機會。

道彆完,孟知歸跟著黑白無常出了屋門,踏上了一條無儘的道路,此路兩旁是模糊而陰森的迷霧,讓人無法窺視其深處,前方的光線微弱而迷離,彷彿是從另一個世間透過來的,偶爾有幾縷幽光在霧氣中閃爍,像是亡魂們生前的回憶,在生命的終點處徘徊不去。

孟知歸每往前走一步,就感到記憶流逝一些,一步又一步,生前的人與事隨著身後山莊的遠去,而留在了那裡。

黑白無常行於孟知歸前方,一言不語,可能是看她一個弱女子,冇什麼威脅,並未給她上手銬腳鐐。

不知走了多久,忽聞身後傳來幾聲銀器碰撞的叮鈴聲,緊接著一股冰冷的風吹過,帶著無法言喻的寒意。

恍惚間,孟知歸聽見了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叮鈴聲向他們靠近。

黑白無常停下腳步,她隨之停下,立於原地,不敢妄動。

叮鈴聲行至孟知歸身側停下,他感覺到身旁停下一人,前麵的黑白無常也轉過身來,與她身旁的人對視。

隻聽白無常冷哼一聲,道:“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黃泉路。”

那人道:“此人陽壽未儘,我要帶她回去。”

他語調輕緩,不疾不徐。

那兩位爺相視一眼,略有驚訝。

隻是並未完全相信這人的話,黑無常道:“你雖周身冒著金光,功德甚高,是要即將飛昇的,可終究還未成仙,現不過是個蛇妖,此人陽壽儘不儘,怎能聽你一妖之言?”

那人聞言未急,繼續道:“是與不是,一查便知。”

雖說一妖之言不可信,可此妖已修煉千年之久,特意追來黃泉路留人,也不儘然全是假話。

思考片刻,白無常對黑無常道:“你且等我,我回去檢視一番。”

黑無常點頭道:“速去速回。”

那白無常匆匆而去,孟知歸站在一側將他們的話細數聽去,也聽出了話中之意,她竟然還有活命的機會,心中自然驚喜,卻不敢流於表麵,隻是雙手交握在身前,輕微抖著,站在那裡一動不敢動,就連身側這位救命恩人都不敢看一眼。

很快,白無常便趕了回來,他看著黑無常,略顯沉重地點點頭,這個人確實陽壽未儘。

黑無常稍作沉思,轉向那蛇妖:“你與此人是什麼關係?為何千裡迢迢追來此地?”

這蛇妖也不做隱瞞,將自己在山中無意咬了孟知歸的事情全盤托出,並道:“我與她無恩無怨,因我殞她一條性命,此事損我功德,我自然是要來的。”

這孟家女子確實因中蛇毒意外殞身,按理來說屬於意外身亡,陽壽未儘倒也正常。

“隻是就算她陽壽未儘,可她畢竟已經死亡,魂魄也入了黃泉路,豈有回去的道理?”黑無常說著,不僅不放人,相反,他竟甩著手中的鐐銬鎖在了孟知歸的腳腕處。

那白無常手中憑空幻化出一個“哭喪棒”,棒指蛇妖,冷聲開口:“大膽蛇妖,擅闖黃泉路,還不速速離去!”

蛇妖負手而立,無意與他二人動手:“陽壽未儘之人,魂魄自然回得去。”

話中之意明顯,讓不讓帶走,他都要帶走。

那白無常正欲動手,不經意間看了一眼蛇妖脖頸處戴的一串銀鏈,那是由一些精心製作的蛇形環扣組成,每一環扣都彷彿是一條小蛇蜿蜒盤繞而成,蛇鱗的紋理清晰可見,彷彿能觸摸到其冰涼而光滑的鱗片,栩栩如生。那垂下來的墜子上卻刻著與之不相符的向日而飛的仙鶴。

瞅見那仙鶴,白無常停下下來,看著蛇妖問:“你與蒼梧仙人是何關係?”

“蒼梧仙人乃恩師也。”蛇妖淡然道。

白無常微訝:“你竟是蒼梧仙人的弟子。”他說著收起武器,搖頭道:“罷了,罷了,今日便賣蒼梧仙人一個麵子,此人的魂魄你可帶回去,隻是若讓她還魂複生,冇那麼容易。”

聞言,蛇妖微微頷首,算是略表謝意。

黑無常雖不知蒼梧仙人,但白無常既說了這話,他也就收回了腳鐐,任孟知歸隨那蛇妖去了。

待他們走遠,黑無常纔開口道:“必安,此舉為凶。”

白無常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了無咎兄,那蒼梧仙人於我有恩,這蛇妖既是他的弟子,我怎能不給他這個麵子呢?何況蛇妖修為甚高,就算你我聯手,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黑無常自是有所感知,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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