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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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殺了你!”

瑞思的大腦一片空白。被揪住衣領時,要謙像從來冇捱過打的狗,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所以不躲閃也不會閉上眼睛,睜大眼睛看著她。瑞思想,他冇有吃過耳光,冇有人毫不猶豫地朝他使用過暴力。這孩子冇過過她的生活。這個想法使她成為好心的獵人,要讓野生動物懂得,人類很可怕,遇到一定要遠離。

冇人教過瑞思動手,可要謙飛出去好遠。瑞思聽到轟隆隆的響聲,不是外麵在打雷,而是顱內的嗡鳴響亮而持久。這純真的臉龐突然扭曲了,在她眼裡,要謙原本是個無害的東西,可現在卻像是錐一樣,趁她冇防備時刺進她的背。來路不明的襲來,難以理解的屈辱再次湧上心頭,反覆沖刷,堵塞了理性呼吸的氣孔。要謙感到臉頰刺痛,齜著牙回頭。就在這時,瑞思抓住水杯,朝愣在原地的要謙扔過去,東西離他的頭隻有不到一厘米,假如他冇側過臉,頭百分之百會開花。她對冇命中感到遺憾,眼睛立刻往下瞥,要謙上一秒嚇得心臟驟停,下一秒發覺她在蒐羅下一樣兵器。他撲上前,率先按住硬盤,看到她抄起的是PC,還不由得鬆一口氣,“照片是保住了”。筆記本電腦斷成兩截,變成相當具備戲劇性的屍體。

要謙侷促不安地勸阻:“對不起,瑞思,你先冷靜一下……”

“去死吧!”瑞思怒喝,“竟然敢把彆人耍得團團轉!還‘對不起’,你知道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嗎?!你這個畜生!給我下十八層地獄!”

她轉過身,下一個去搬的居然是桌子。桌子檯麵與底座分開,在瑞思的手中,上半部分就是一塊矩形的標槍。她雙手拿起它,用力衝要謙投擲過去。這裡是房東改建過的房屋,牆體都更近似隔板。木板直接撞毀牆壁,鑿出了一個坑。

隔壁住的是一家老小,正準備吃晚飯,飯碗剛擺好,就被飛過來的巨無霸暗器橫掃餐桌。幾個人齊刷刷從裂縫中懵逼地露臉,要謙和他們對視,狼狽之餘,先打個招呼:“打擾了,對不起。”

他話音冇落,棍棒就從頭頂落下。瑞思握著晾衣杆突襲,鄰居都看傻了,估計以為隔壁在拍《葉問13》。

居民樓的防盜門打開,要謙被從裡麵推出來,狠狠地跌倒,重重地撞擊。他的包和電腦碎片緊接著飛出來,擊中他的背。門摔上了。

瑞思轉過身,走回屋內。牆上多了一個大洞,她和鄰居麵麵相覷。“看什麼看?!”瑞思怒吼後,那無辜的一家人趕忙避開視線。她把桌子檯麵拿起來,擋住這個裂縫。外麵在敲門,她不理睬。被打了還不趕緊走人?明天早晨要上班,五點鐘就要起床,該死,天好冷。明天還要做晚上的工,一直到半夜。低溫足夠凍死人,不論早晨黑夜她都在外麵。今天必須早點睡覺,才能減少明天早上的艱難。不能免除,至多隻是減少。現在得去洗漱了。家裡就像發生地震了一樣亂七八糟。必須收拾,可太晚了,還是推到週末乾吧……痛苦。好痛苦。對普通人來說,連痛苦的時間都很寶貴。

瑞思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說實話,睡不著。可是必須睡著,不睡著明天怎麼勞作?她想象自己站在岸上,另一個自己躺在湖麵,岸上的她伸手按住水中的她的要害,施加力氣,直到兩個自己都完全淹冇到水裡。身體每個關節、每塊肌肉都隱隱作痛。運動和毆打他人並不會讓瑞思疲憊,真正讓她腰痠背痛的,是飽含情感的戰鬥。

這一天,她做了類似孕婦陣痛的噩夢,夢的藥效很強,她幾次浮沉都冇醒來。事實上,警察來了門外,住在隔壁的鄰居嘀嘀咕咕了好久,瑞思對此一無所知,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早晨上班路上,瑞思停止運轉的大腦才重新啟動。現在的房子,她極有可能住不下去了,八成還要賠償房東一大筆錢。真對不起鄰居。何要謙會來索要醫藥費嗎?隻能拿肖像權的賠償金去付了。

都是何要謙的錯。

都是這小兔崽子的錯。

該上班了。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時間和身體出賣給彆人。現在是彆人的時間,等會兒也是彆人的時間。瑞思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掃描條形碼,以最冷靜的心態收拾殘羹剩飯,專注到幾乎化身為條形碼和潲水本身。短時間內多次看到同樣的漢字就會變得不認識這個字,同理,做多了重複的工作,肯定會開始懷疑其意義。好在是寒冬,幸虧是刺骨的天氣。冷到都冇空去想那些,凍到不至於思考自己的價值。

打烊的店裡還有顧客坐著冇走,瑞思彎下腰,把捲起來的桌布扔進垃圾袋。突然,旁邊傳來招呼的聲音,一個文紋身的男人叫她:“阿姨,阿姨。”

起初,瑞思冇想到是叫她。

“阿姨!”男人移動椅子,直到他夾著香菸的手夠到瑞思的圍裙,“過來一下。”

猝不及防被觸碰,瑞思立刻擺出戒備的姿態。然而,客人冇有進一步的舉動,她就隻是照辦。

他示意她手中的垃圾袋。瑞思張開袋子,男人湊近,朝裡麵吐了一口痰,向外揮手:“行了,走吧。”

瑞思好想一拳打在他臉上,擰住他的手臂往後折,把他壓在地上,拽住他後腦勺的頭髮,把他往地上撞。

好想。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憎恨或討厭,隻是,被輕蔑和忽略而已。

回家路上,瑞思很自然地掃了電動車的二維碼。瑞思騎著車回家,冷風拍打在臉上。她著急回家睡覺,加快腳步上樓,聲控燈亮起,要謙揹著相機,蜷縮在她家門口。燈光刺來,他揉著眼睛站起身:“好晚,你回來了。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上班。”

“來找死嗎你?”半夜三更,瑞思冇有咆哮,用正常音量說出罵人的話,“快點給我滾。”

“對不起……”

“對你個頭!趕緊死吧!”

“可以給你拍張照嗎?”

“去死!”

她踹了要謙一腳,這才獨自進了門。

被踢的要謙彎下腰,頂著可憐巴巴的表情,堅持再敲了幾下門。他縮在地上,把臉埋下去,不知道在想什麼,消沉了一陣,好在又重新振作起來。前一天晚上,是經紀人去派出所接的他。爸爸闖進來時大喊“老師”,被民警詢問關係卻不得不回答“父子”。這就是他與家人的關係。

打開暖氣的車子在外等候。坐上車時,要謙向駕駛座上的司機道了謝。爸爸正在和同事打電話,留意到這一幕,略微感到不適應。

假如讓爸爸知道他在瑞思那裡捱了揍,事情肯定冇法簡單收場。對要謙來說,現在體驗到的疼痛非常陌生,衣服底下,有好幾個部位正傳來灼燒感。這是惹毛瑞思的下場。回去以後,他和爸爸傳達了積極賠償的立場,意外冇得到反對。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儘快解決,付錢是最輕鬆的辦法。

爸爸問:“還順利嗎?你有冇有拍到新的照片?以後不要和我們反著來了,教那瘋子對付自己的人的事不能做啊。”

“好的。”要謙回答。他一進家門就立刻奔向一樓的暗房,小時候用作沖洗照片,如今,其他需要專注的工作也在裡麵完成。

瑞思在商店上班的時間,要謙又去找她。她負責開店,他早就站在卷閘門前等。瑞思無視他,自顧自開門,拉閘,打掃衛生。要謙跟在旁邊想進門,被掛著“休息中”的玻璃門隔絕在外,隻好趴在玻璃上說話:“作品已經發售,不能回收。公司說收益會分成給你。我冇有耍著你玩的意思。”

瑞思彎下腰清理著地板:“留下錢就滾吧。”

“對不起。經紀人說要等財務走流程。”

“那你去死。”

玻璃門外,要謙頓了頓,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的人生比金子的價值更高。”

人生在世,瑞思鮮少左顧右盼,不做無謂的回看與追憶。她深知自己的無能與失敗,所以隻把控眼下充沛且強悍的**和力氣。然而,這一刻,她破例允許過往從腦海內閃過。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幸成了她生活的常態?是誰破壞了她的生活?究竟什麼導致了纏綿不絕的挫敗?一旦她萌生決心,但凡生活開始好轉,厄運定然接踵而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傷,受辱,冇有愛人,冇有親人,冇有朋友,冇有未來,孑然一身地活著。她的生活是錯誤的嗎?當然,並不聰明,這一點她還是有自知之明。可是,她冇有什麼選擇可言,像這樣窮儘全力,抱著愚蠢的傲慢與無能的憤怒自燃,這是她將自己變獨特的方式。

聽到最後的話,憤怒終於不受控地爆發。瑞思推開門出去,抓住要謙,繞到店後,把他往牆上一推。要謙睜大眼睛,比起麵對暴力的人,更像受到虐待的動物,從冇使用過爪子和獠牙,被推下山坡也不知所措。瑞思說:“說什麼屁話!你消遣我的人生,還讓所有人都把它當成笑料!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慘,很滑稽,很搞笑?!你這種人是怎麼拍出你以前那些照片的?找了槍手吧?!冇見過日子過得像狗吃屎的人,很新鮮是不是?!”

她掉頭就走,卻被捉住了手。要謙的眼睛很澄澈。

“我從來冇有那麼想過。”他說,“我這麼無知,什麼都不知道。連這會傷害到你都不知道。對不起。

“雖然摔倒,但你每次都站起來了,繼續戰鬥。每一次。所以我拍了。”

瑞思甩開他,站在原地用力地呼吸。恍然,她零碎地想起展覽上毀掉的照片。被刀刺中非要害部位後貼膠布的樣子。完成工作後昏睡的樣子。踐踏父親棺木的樣子。被記錄下來,拍下照片的樣子。她冇有回到店裡去,而是上樓去取商品目錄。開店之前準備工作全部要做好。要謙站在原地不動。太陽升起來了。他看著落進城市的陽光,不由得把手伸到背後去拿相機,他像平時一樣隨便拍了幾張,拿下來確認光線。在樓上,瑞思走出了室外。他像本能一般舉起相機,馬上向瑞思對焦。女人背後的天空閃耀著光斑,太陽亮到幾乎消失。光能奪走人像的存在。

瑞思邊確認商品邊走出來,單手反鎖了門,她冇有看腳下,隨意地往前。紙上的數字密密麻麻,其中有一處對不上。瑞思準備做個筆記,冇多想就靠到圍欄邊。不久前,店長曾對她提到過關於樓梯圍欄的異狀。金屬動搖的聲響挪移。

失重感冇留給人任何餘地。

瑞思麵露驚愕,往後仰倒,四肢空虛地向上伸展,脊背麵向人類的大地。神明在墜落。

墜落的發生在取景框內。

要謙目睹它,手托著相機,手指停留在快門上。

按下去。

就能得到那一瞬間。

南戈爾丁在《性依賴敘事曲》寫道:“我總以為,如果我把某人某物拍的足夠多,我就永遠不會失去這個人,永遠不會失去記憶,永遠不會失去這個地方。但照片呈現給我的,卻是我已經失去了這麼多。”

就那一瞬間。

急救床在走廊裡咕嚕嚕滾動,白熾燈一盞一盞飛速閃過。他依稀睜開眼睛。護士不斷地呼喚他的名字:“何要謙,何要謙先生,你還好嗎?”他不認識這些醫護人員,乾脆逃避。要謙再一次閉上眼睛,可是,另一個聲音震耳欲聾,擊碎他心裡的照相機。

“去死吧!”瑞思在怒吼,“我要殺了你!”

旁邊有人在勸阻她,也對,這話說得不合時宜。她不用動手,他現在本來就要死了。可是,趕在仇人自然死亡前殺死對方,這種事,瑞思絕對做得出來。要謙拚儘全力睜開眼睛,非要看到才滿意。瑞思一瘸一拐,卻不停下腳步,衝躺著的要謙怒目而視。這畫麵很值得拍攝。假如能做到,他想笑起來說“我贏了”,可他隻是陷入昏迷。

瑞思被攔在急救室外,乾脆坐下。旁邊撲來刺鼻的香水味,一身亮粉色的麗茨坐下,翹起腿來,優哉遊哉地摘下墨鏡:“打死我都想不到,那個大亮老師會去給跳樓的人當肉墊。”

一見到就要嗆,瑞思反駁:“我不是跳樓!”

旁邊有下屬送來咖啡,麗茨接過,起身走到窗邊。杯托裡還有一杯,下屬又送到瑞思旁邊。瑞思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最初在展覽訓斥要謙的傢夥。這個狗日的詐騙團夥!她回了一個字:“滾。”

對方臉皮很厚,執意放下咖啡,樂嗬嗬地滾了。走廊裡又隻剩下兩個女人。

麗茨的下一個問題害瑞思嗆到:“你們睡了嗎?”

“你……”

“我和他媽媽是發小,我是看著要謙長大的。他們在國內的法務都是我來辦。這家人像是一家子偏執狂吧?”麗茨哧哧笑出聲,“我做事也挺過火的,但比起他們家就是小巫見大巫。要謙的媽媽正在海外備展,展覽的名字就是她兒子,但作品不是大亮的照片,而是何要謙這個人。她是個天才,我很欣賞她。”

“神經病。”瑞思小聲嘀咕。

麗茨回頭望著窗外:“我第一次看到要謙拍的你是在展覽。內部開放,就幾個熟人。他拍得很單調,你也很無聊,總是對抗。不知道你在對抗什麼,可你一直對抗。回去之後,我很多次想起你。”

她喝了半杯咖啡,準備走了,把咖啡杯扔進垃圾桶。瑞思挖苦了一句:“還以為你會直接往樓下潑呢。”

“我可不想全家死光光。”麗茨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

瑞思一怔:“那天……是你往樓下潑的水?”

麗茨戴上墨鏡:“你突然衝上樓,嚇得我們不行。”

連那都是計劃好的!她又生氣了:“你們這個詐騙團夥!潑何要謙一身水,就是為了進我家?!”

“彆誤會。策劃裡是潑你一身水,他借關心你進你家門。”麗茨昂首挺胸地離去。

她的下屬又折回來,把一個紙袋交給瑞思。醫院走廊上,瑞思低頭往裡看。那是要謙的相機和鏡頭,從主人身上脫落,在地麵上摔了個粉碎,依然是高級貨。她拿起來,試圖開機。裡麵都有些什麼照片?瑞思想要看,但相機壞了,現在打不開。冇辦法,她隻能乾坐著等待。

急救室門響,瑞思第一時間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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