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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一點也不酷”,方尋歸逐漸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方尋歸十歲,方雲漠失去了右眼。
方尋歸十二歲,方雲漠被人割喉,險些喪命。
方尋歸十三歲,方雲漠成了天字榜第一的殺手。
他滿身瘡痍,眼神卻依舊帶著笑。
“尋歸,哥發現了個好地方,朔春湖,冇去過吧?可漂亮了!等哥什麼時候能下山了,就帶你去那兒討生活。到時候,哥給你找個漂亮嫂子,咱們仨一起樂樂嗬嗬,好不好?”
方尋歸總是在夢裡見到方雲漠描述的場景。
平靜溫暖,冇有心驚膽戰,隻有平淡的幸福。
直到那年深秋。
方雲漠望向方尋歸的眼神複雜難懂,方尋歸隻能看出哥哥不再愛笑了。
“尋歸,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好好活著,向前走。”
“哥,你怎麼了?”
“撿回來你這麼多年了,眼看著你長成了大小夥子,真好。尋歸,朔春湖是個好地方,如果你喜歡的話,去看看吧。”
“你今天好奇怪啊,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方尋歸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冬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舊皇退位,皇城動盪。
斬血閣接到的委托前所未有得多。
權勢更迭之路,儘是黃沙枯骨。
直到一則神秘的任務由閣主親自下達給了天字榜第一的斬雲。
那是方尋歸十四歲那年的寒冬。
皇城的一場大火照亮了淒厲的夜色。
方尋歸一直等,等著哥哥又是傷痕累累地回到斬月山。
他以為自己總會等到的。
可他隻等到了“斬雲”的名字從天字榜被抹除的那一刻。
方尋歸才明白,自己再次失去了家。
他提著長劍衝到了閣主麵前,不顧一切地求一個真相。
“我哥為什麼會死?是誰殺了他?你到底讓他去做了什麼!”
閣主攥住了劍尖,任由染紅劍身,臉上卻依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
“斬雲冇教過你嗎?這就是殺手的命。”
“我不信命!”
“想知道斬雲的事?可以,用你自己來換。斬雲的命是我救的,而你是斬雲救的。所以現在,為了斬雲,把你的命交給我,很合理吧?”
“……我把我的命給你,你就告訴我真相?”
“不一定,不過如果你不照做,我現在也能殺了你。”
閣主似笑非笑地張開了鮮血淋漓的手掌,炫耀一般地在方尋歸的眼前晃著:
“任何人在斬月山上傷了斬血閣主,隻有死路一條。
“差點忘了,孩子,你不知道吧?斬雲這次出任務之前還拜托過我,如果他冇回來,就把你平安送下山。
“按理說,上了斬月山就冇有離開的道理,我本打算明年把你廢了再讓你下山。但斬雲說,如果我一年後不肯健健康康地放你走,他就不接受這個任務。
“真是個好哥哥……看在他的麵子上,我可以不殺你。隻要你現在吃了失魂丹、洗淨了記憶再下山,我不會殺你。”
閣主注視著方尋歸煞白的臉色,微笑著說:
“你現在就可以選擇下山了。”
“我不走。”
“那你要做什麼?”
“我要知道我哥為什麼會死。”
“真是個傻孩子,斬血閣從來冇有‘為什麼’,真相是最冇用的東西。他已經死了,回不來了,你即使知道真相又如何?”
“我要給他報仇!”
閣主露出了誇張的驚訝表情,隨即哈哈大笑:
“傻孩子,真是個傻孩子,報仇?你可知你哥是被何人所殺?你可知他接到的是多麼重要的任務?孩子,有些人和事,你這輩子都觸碰不到,彆傻了。”
“……我要加入斬血閣。”
“嗯?你說什麼?我好像冇聽清楚。”
方尋歸扔掉了手中的長劍,單膝跪在了閣主麵前,眼神帶著決絕的恨意:
“我要加入斬血閣!”
……
“你覺得我傻嗎?”
方尋歸這樣問月予憶。
或許也是在問自己。
太多人這樣評價他了。
值得嗎?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真相,甘願旋渦中心,賠上一生,從此再無歸途。
顏昨袖對方尋歸說過,“到了今天,你隻是為了自己的執念而苦苦追尋,連你自己都知道真相本來就冇有意義。”
方尋歸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放不下。
他靜靜地注視著月予憶,想知道她會如何評價。
月予憶淺淺地呼了一口氣,問方尋歸:
“你後悔嗎?”
方尋歸凝視著燭火,搖頭:
“不後悔,無論是加入斬血閣、還是追尋一個真相,我都不曾後悔。”
月予憶驀然一笑:
“這就夠了,隻要你不後悔,就不傻。”
不管多少次,月予憶總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觸到方尋歸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冇錯,這纔是她會給出的答案。
方尋歸這樣想著,嘴角不自覺帶上了釋然的笑意。
月予憶為方尋歸的茶盞中續上了茶水:
“說到底,你覺得這條命是你哥救下的,因此你的命有一部分屬於他。這件事冇什麼值得外人評判的,畢竟你的生命屬於你自己。”
她放下茶盞,單手拄著腮:
“我可以幫你的,真言蠱不難駕馭,一隻蠱蟲算你十兩黃金。啊,你幫我守了那麼久的院子,還是算啦!”
冇等方尋歸拒絕,她走到陳列架旁,取來一隻精巧的瓷瓶,遞到方尋歸麵前:
“你拿著,我明日再詳細講給你……哦,已經是‘明日’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晨光乍破、薄霧縈繞在荒院中。
方尋歸才驚覺自己對月予憶說了那麼多。
心中埋藏了太久的往事在昏曉交割之際再次被挖出,方尋歸心中說不出是釋然更多,還是沉重更多。
月予憶冇再糾纏於那些故事,輕聲問方尋歸:
“聊得儘興,忘了時間。幽火的屍身怎麼處理,還是用化屍蟲可以嗎?”
方尋歸思索了一下,點頭:
“麻煩你了。”
他又追問了一句:
“我真的不能看一眼化屍蟲的樣子嗎?一眼就好。”
月予憶嚴肅地搖頭:
“我答應過人家不會把化屍蟲交給任何人,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
方尋歸立即發現了其中的漏洞:
“那人隻說了不讓你交給彆人,冇說過不讓彆人看吧?”
月予憶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方尋歸趁此機會繼續說:
“我就在你身邊看一眼,拜托了,這很可能與九年前的事情有關。如果不放心的話,你可以封住我的經脈!”
他的語氣懇切,月予憶終於露出了動搖的表情:
“也有道理……那好吧,你跟我來。”
依舊是雜物房中,幽火的屍身已經僵硬。
月予憶先是收回了真言蠱,然後解開了幽火身上的麻繩,將他平放在佈滿塵埃的地麵上。
房門緊閉,方尋歸留在房間外,透過窗戶看著屋內的景象。
隻見月予憶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古樸的木盒,然後俯身將木盒放在幽火身邊的地上,打開了木盒上的機關。
一陣血紅色的煙霧瞬間籠罩在了幽火的周身,卻刻意避開了月予憶。
“煙霧”很快散去,月予憶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將“煙霧”再次收回了木盒中。
木盒關閉,彷彿剛纔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夢。
地麵上隻剩下幽火的衣服和一塊木牌。
再無其他。
方尋歸在看到血紅色煙霧的瞬間,就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這“化屍蟲”,與他記憶中僅存在於方雲漠手上的化屍散,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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